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327)

作者:乌鞘

长公主仿佛是一个妹妹在向兄长近语,却又恰到好处将严肃的话题置于其中而不突兀,她每个字句似乎都说在皇帝的心坎上,没有一处是无用的亲密。

更重要的是,她顺着卓思衡的意思将这件事从政治事件化为了学术探讨,下降高度后,即便朝野关注,也不再围绕皇家与外戚这些敏感的话题了。

这正是皇帝期待的答案。

况且女学本也是皇帝支持下长公主所主张,若能彰显德化,他便又有个说法来自比贤君圣主。

大家都很满意。

除了越王。

他原本的期望是将事件上升,无奈经过卓思衡和长公主的连消带打,整件事降级为治学之趣事、风韵之雅事,再无剑拔弩张的气息,也不会再成为攻讦太子的利器。

越王本想反驳,可无奈引导作答和真正作答的人水平超出他的能力,从始至终,他像只被意外自水中捞起的活鱼,张着嘴喘着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甚好!也让其他女学的学生旁听,朕也看看吾家皇妹训导出了怎样的优秀闺阁才女!”作为满朝堂下台阶大赛的蝉联冠军,皇帝欣然见得一次不愉快化作具有教育意义的事件,自然无不应允。

皇帝发话,越王也再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高永清和虞雍对卓思衡表演的观摩也已结束。

高永清心中,自然是以为天下为臣者无出卓思衡其右者,能想出这个办法化解潜在非议和纷争,便是古之能臣也得和他一道叫一声大哥。

但在虞雍心中便多了一层危机感:皇帝的心意并不好揣摩,怎么这小子次次都能成功?

步出天章殿的卓思衡尽量不要脚步太过轻快显出他心中的畅意。

没有人比我更懂押题、审题和答题,即便考卷是活人皇上本皇,包括怎么不着痕迹引导聪明人替自己作答,都不在话下。

他的最终目的固然最为紧要,但也不仅止于目标,本质更不是为逢迎讨好,旁人或许不会理解,但也并不重要。

卓思衡骄傲地想:这是一个两世学霸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必须由他亲自伸张。

第210章

是夜,茂安公府。

“你在家中受父母疼爱,我与弟弟皆凡事依你让你,可那是家里,为何你到外面却还言行无状?如今你让太子殿下进退两难,为咱们府上说话,人家会说他偏私不公蓄纵妻族;居中不言,人家要论他软弱无能不能执中而言秉正行事……顾小姐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师范,她即便有错,你也要顾及师礼和养你长大的家门教养……现下事情闹到御前去了,明日你去与顾小姐对峙,结果如何姑且不论,且执弟子里先在御前表个歉意也是应当。”

太子妃尹毓华已是苦口婆心说到口干舌燥,然而自己的妹妹尹毓容仍是不肯应允,听得不耐烦了,便用冷硬的态度回绝:“我言行无状?姐姐如今攀了高枝做了太子妃,却是忘记家里到底是什么光景了?咱们家门如果不是有个太子妃在,早让人忘了是开国元勋国公府邸,说到底是家里的男人不争气,爹爹和兄长都是只甩手不做事的,若是女儿们再不争气,咱们家就让人踩到尘埃里去了,姐姐竟还让我在御前拉下脸面道歉?就算姐姐贵为太子妃,也不该忘了你是从这国公府迈出的门槛!”

此话伤人诛心,简直不像个十六岁女孩能对亲姐姐讲出的字句,尹毓华又急又怒,却只能都化作眼泪,哽咽半晌委屈道:“我如何不为咱们家里着想?可太子殿下领职门下省,仍在摸索苦学其中门道,于御前之下殷勤侍奉,于百官之上亦要恭谦求教,你是他的妻妹,便是太子的外戚,若不能做出表率,你就没有想过旁人会如何议论我家家门?这份脸面你就不争了么?”

“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还是为了你自己!”尹毓容陡然站起,眼中蓄满的泪也应声而落,“怪不得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样也不怕寒了父母和姊妹兄弟的心么?你心中根本只有太子的面子,哪还顾及自己的妹妹,我的姐姐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说罢便伏案大哭起来。

声音引来二人的母亲如今的茂安公夫人,她见最小的女儿如此伤悲,忙疾步抱住女儿安抚,忍不住薄责尹毓华道:“你要么不回来,回来便惹你妹妹这样伤心,还不块给你妹妹配个不是。”

尹毓华自幼性格柔和,对一弟一妹从无怨言事事谦让,可今时今日换来母亲这样一句话,她心似刀戟同伤,眼泪早已无法止住。

这时茂安公尹敦也和儿子尹垣走了进来,见母女三人都是哭哭啼啼,二人默默对视一眼,都不敢言语。

尹毓华急急道:“爹爹,弟弟,你们是家中男子,难道不该做主规劝妹妹和母亲,要她们着眼大局以和为贵么?当初你们说服我嫁予太子殿下时那些话又哪去了?你们今日不劝,若是妹妹做出再荒唐的事来,家里该如何是好?”

她哭泣无助的求告只换来两个男人同样为难的神情,尹敦迟疑道:“这……家国大事……我也不懂,既然圣上说去御前一辩,那……那明天去就是了……其余的看圣上如何说不就是了……你妹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吧……”

“姐姐,你让我说话,这不是为难人么……”尹垣缩了缩脖子低声埋怨道,“你倒是转头走了回太子府自己家去,我劝完却留在这里,娘和妹妹找我不痛快出门拐个弯就能骂几句,我可不管你们的事儿……”

“你……你们……”尹毓华面色已是惨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还好意思指使哥哥教训我!”尹毓容听罢豁然站起,指着尹毓华道,“之前爹娘让你去同太子说说,给哥哥在门下省谋个闲职,可太子却百般推脱,你竟不能为自家兄弟争上一争!今日哥哥仍在家中赋闲,我家无人出仕,难道就没你的责任么?你今日倒来朝哥哥颐指气使,你哪里来的底气?”

“今年是考课大年,门下省执掌监察,若自己先塞人进来,该教朝廷如何论说?其他衙门的人如何钦服?”尹毓华颤抖道,“况且太子殿下不是给阿垣在国子监说来一个吏学的门生位置,要他读了好再安排,但我的弟弟你的好哥哥却不肯去读,你让太子殿下还能怎样?”

“吏学?”尹毓容冷哼一声,“我尚且是在女学做正经学问,吏学那不入流的东西哪是国公世子该学的东西?太子根本就从未瞧得起过我们家,也从未瞧得起过姐姐!”

“你……你放肆!”即便如此,尹毓华的斥责听起来也只像悲哀的泣诉,毫无力量可言,“你怎能如此议论太子殿下?”

姐姐自小对自己便是千依百顺,今日却如此言语,尹毓容几乎暴跳如雷怒道:“爹娘就是罔信了这个太子,将你嫁给了他!定宁公徐家和咱们家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论凌烟阁次序还低咱们家一等,可徐家姐姐嫁给了越王,如今徐家是如何门庭若市,徐家几个兄弟越王都给安排了职务,就连他那个侧妃唐家好些子弟也都沾了越王的光,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可我家呢?我家得了你什么好处,得了我那个便宜姐夫什么好处?你如今耀武扬威回家却摆起太子妃的威风来,也不看看自己的丈夫到底配不配是人中龙凤!”

听到如此言语,尹毓华几欲昏厥,她求助般看向父母弟弟,三人却都闭紧了嘴,一言不发,甚至母亲似乎觉得小女儿的话格外有道理,还重重叹息一声。

除了绝望唯有绝望,尹毓华已是只能闭上眼睛,任凭眼泪自已撕裂的心肺当中淌出。

尹毓容却仍不肯罢休,也哭泣道:“我日夜苦读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不像你一样无能不能为家里添光增彩,只会遇事便哭!哭有何用?我与顾世瑜争执只是为了文章么?那是因为连他们一个小小的顾家都踩到了我头上!她顾世瑜不将我当回事,无非仗着父兄在朝中得力,她才眼高于顶,论才论家世,她哪里比得上我?我若在她面前低头,便是这辈子都不能再有脸面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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