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95)

作者:乌鞘

如此一说,再让就显得虚伪了,卓思衡便换了自称道:“是,晚辈悉听教诲。”

“你这一路走来,其实有谁能给你教诲呢?所走之路所成之事,皆靠自己。但路已至高,你一思一觉已不是只由自己,我很想问问你,云山,你并非颐养无争之人,此时身居高位,你所求究竟为何?是清名一世的士林翘楚,还是翻云覆雨的一代权宦?”

卓思衡未料得有此一问,尚未作答,沈敏尧便先一步道:“你先不必剖白,谨慎之人,是要听完全部的话再作打算的。咱们先单说吏部这个位置,云山博览群书,定知六部之制源于《周礼》,书中定有六官,即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此乃六部之始源,为何吏部就是天官?”

卓思衡答道:“古人以为,上至天子下至匹夫皆当顺天应命,故领衔者号为天,万民之首是为天子,百官之首是为天官。”

沈敏尧笑道:“百官之首,这首也有不同做法,便是我方才所说两路,一是文誉天下,做百官职权上的领袖,也是心中的领袖,只是如此清高之位,难免要独善其身,不与人争,寻得清净淡泊心,于泥淖中醒世,如此这般,以你之贤之才,待百年后,未尝不是一代文臣之擘。”

“那权宦呢?”卓思衡问。

“权宦则是另一条通天之途,吏部天官能给你的就不只是积累威望和声名,而是真正人情脉络党锢私交,这些都会为你今后的权力之路带来本资,助你直上青云。可是这条路上,阴云遍布,不知何时雷霆何时暴雨,自己这一身又会否染污而浊。那么,如上二者有收获却也有恐惧,你究竟想在这天官之位做出怎样的前程来呢?”

面对沈敏尧仿佛刺入灵魂一般的质问,卓思衡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半似玩笑半似认真道:“听起来这么吓人,我还是回国子监好了。不过前辈,我少年时曾在朔州为养活弟妹渔猎为生,北地林中野兽狡诈凶残,习性昼伏夜出,我常独自夜入深林,一人一弓,只为糊口。夜深老林当中,即便有酒壮胆,心中也仍生恐惧,每当此时,我便去想自己为何而来,心中恐惧便能驱散大半。沈相说得两条路,在我看来,每个都是充满恐惧的,慎独克己的恐惧和游离德操的恐惧,但这二者,都比不上夜行时,孤独的恐惧。我已经做了很久的独行者了,恐惧,是我的故旧好友,我比熟悉自己还熟悉这种感觉。”

沈敏尧当即明白他话中深意,于是道:“原来,你是要走一条无人走过之路……与这二者皆不同么?”

“一样也不同,该面对的一样不会少,可能困难还更多一点。”卓思衡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令人沉重的话语来。

沈敏尧略思索后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向卓思衡,感知到这目光中的畏与怒,卓思衡慌忙摆手:“前辈,我不是要做伊尹霍光,也绝没有以篡莽为向往!你听我解释!那样会给天下黎民带来怎样的波折,我心中清楚,决不能让世人为我之野心流离凄惶!我只是……想做历史迄今为止最高的一级台阶,让人从我身上走过后,就能一瞥远处的山和海。”

听过卓思衡的解释,沈敏尧略略缓了过来,他似是在深思卓思衡话语当中的那层仿佛怎么都揭不开的迷雾,可他再看眼前的年轻人,却觉其心眸之亮,即便自己不能深解,他也会勇往直前。

“当以天下苍生和江山社稷为重,便是好的。”沈敏尧不再多想,这些年来,他对卓思衡自有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可如今听过这一席话,即便难以去深思年轻人的想法,可其中的志向之宏远,也绝非篡权僭主这般妄为狂言,或许,他无需理解个中深意,只需将自己的心意阐明,眼前之人定能把握得当。如此思考后,沈相又因心潮澎湃而咳嗽几声,待服送茶水后,才能再度开口道,“你心中已有计较,但需不忘脚下之路,能不独行,还是不要独行的好……虽说朋党不可取,可总比踽踽试路要好上许多,你在吏部这位置上,再没有更一览众山小的好处了。”

为了能让老人家彻底放心养病,卓思衡决定今天放一狠话,他先领受教诲,才开口道:“晚辈心中的朋党,其实也并非单纯好坏之分,此言断没有欧阳文忠公《朋党论》那样振聋发聩,可也是晚辈这些年精心思索之语,不知前辈可否愿赐教?”

沈敏尧来了兴趣,示意他说下去。

“党锢之类在晚辈看来绝非独一,而是有三。其一,便是最常见的利益驱使结党为患,家族利益裙带之结也在其中,自古史书之上不胜枚举,晚辈也不多赘述了;其二则是愿景渴想一致,同心同德,党争多为此起;其三最为少见,乃是心力缘情之党,有时人会做出选择,不是因为这个选择真的正确,而是因为信赖之人如此抉择,那视为知己,自当责无旁贷。三者各有不同,在朝堂争斗中也各有所长,但最终要运筹宏业,三者缺一不可。”

卓思衡拿出当年考科举作答策论的本领来,一次说个痛快:“心力缘情之党适宜做心腹,堪当秘责,须知此等交心最不易变节,况且此义因人而起,人在而在,人亡尚存念想,最为牢固。愿景渴想之党最好同仇敌忾,若遇难渡之苦路,需有人砥砺前行,若无心中信念,怎好一往无前?此时有人襄助,出于情未必能锋锐迫人,但若出于理,必然奋勇当先。”

“难道前人所说的小人之党,就是你所说的利益驱使之党,也能有用?莫非是利尽而用?”沈敏尧饶有兴味听至此,忍不住说道。

卓思衡却摇摇头笑道:“非也,也不是所有的利益驱使之党都是小人之党。沈相定然知晓当年我为推行吏学所拉拢其余五部孤立吏部之举,难道我和五部几位大人以利来往,却是小人不成?我们都不是小人,但都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了对自己利益最大的选择,这边是利益驱使之党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刻——人人有利可图,那或许这种党羽才是最为稳固的情形了。”

沈敏尧听罢大笑,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沈相如此酣畅的表情。

“好你个卓云山,你祖你父皆为忠义不折之臣,怎教出了你这一个恺切诚笃却又狡诈至极的后辈来?好,好!我想你家祖辈在天有灵,也要道这一字来!在朝为官多有转圜绝非失察失德,造得英雄也得且看时势啊……”沈敏尧在又是朝深一步了解卓思衡的心胸见识后,又对其欲为更加放心了。

二人又絮语许多朝中施政,尤其是吏部暗中规章,沈敏尧更是无一不言,有些卓思衡也确实未能听过,这一番谈话令他也受益匪浅。

可是,到了临别之际,沈敏尧却似乎从无所不知的沈相变成了个垂垂老矣的将暮之人,用颤抖的手拉住卓思衡的手说道:“云山……我知你不喜官家,可是官家也并非全然猜忌之君啊……”

卓思衡可以理解,对于沈敏尧来说,皇帝是他看着从南楼放出继位,到如今颇有建树的,其中感情虽说未必比得上卓思衡对太子的殷切之关,却也绝非只有君臣之谊。

“我知官家这些年对你诸多猜忌,可这其中,也有重任托付之意。官家……毕竟是官家,称孤道寡之人,可信者又有谁?他虽诸多弄权,将老臣视若棋子,多有狠辣绝情之处令人灰心也是难免,不过且看他待我,甚至这些年待太子,也能看出其绝非铁石之人无情之辈……你不要记恨他……在君之策,当多有提点,聪慧敏达如你,即便是谏言,也能说得倾心动听,你多劝多劳,也是我这朽木之人,最后的托付了……替我……照顾好陛下……”

这一番肺腑之言不可不谓震撼。卓思衡确实并不喜欢当今皇帝,但也并不讨厌他,尤其是这两年皇帝身体不济后,他难免看在眼中多有心软之处,可沈相之语却处处情理昭然,他没有任何不答应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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