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93)
皇帝望着卓思衡,似乎是在斟酌其话语,许久后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云山,你从前除非朕问,否则半字不言东宫相关,今日又为何主动提及?”
在说出前言时便知有此一问的卓思衡回答得十分坦荡,但很神奇的是,他的语调总是那么温和,明明是朝野最尖锐的话题,从他口中说出,也仿佛只是日常问安般春风和煦:“陛下,臣这近一年多奔走于乡野,查调乡学与百姓普慧,陛下可知,最寻常的农野田牧之家如何教导子嗣?大约家中子女十岁至十二岁,便要事涉农桑,学而担家中之责,家中再溺爱的幼子稚女,也多在七八岁时要习得些家务粗事,好教爹娘耕种农忙时得以少劳。敢问陛下,太子如今何岁?太子所习如何?太子所掌可与起年龄与身份匹配?可有担起东宫之责?臣并非责怪陛下,各家各有不同,天底下也并非家家子女都遵照若此,但若非此行,臣亦不知,天家长序却还不比治下百姓更先忧后劳,为长远计。”
卓思衡想得非常简单,皇帝早就打算让他入主吏部,今日的谈话并不意外,可问题来了,本朝从来都是太子坐镇吏部或者中京府,如今苏谷梁苏大人依旧在其原位,吏部原本空出的位置,好多人都以为是皇帝为太子成长起来后特意预留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早就预约此职务。要是自己打出差回来就担任这个职务,除了年龄年轻,资历却也还够,可太子的面子要怎么周全?
皇帝不为太子考虑的事情,卓思衡必须考虑。
其实在卓思衡看来,皇帝并非无心之人,他对太子近些年的种种用心,虽是迟来,也能看出确实有委以重任的打算,可单纯的意向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实质,太子需要在继承大位之前就真正参与到政权核心的运作当中,这才是最好的学习。
自己今后如果真的入主吏部,怕是再难有机会和皇帝陈言太子的事,不如此时皇帝先行明言,他也将话朝台面上讲开了,毕竟有些话,皇帝主动问和自己主动提是两回事,前者是皇帝想听,后者……还是多给他的太子弟弟留些余裕吧……
皇帝认真听罢,许久未曾言语,低下头去的时候,在皇帝便冠的一侧,卓思衡见到许多仓皇的白发,皇帝比卓思衡大十岁左右,此时不看面容,却仿佛已是老去多年。卓思衡深知皇帝心性外宽内紧,心思深沉,朝中诸事先过心去,不管多琐碎都要思虑一二,本就因为当年遇刺后疲敝不堪的残病折磨,身体已是大不如前,再像往常那样凡事过心,迟早也要给自己折磨死。
虽然对卓思衡诸多猜忌,但平心而论,皇帝对谁都是这样……反而对自己还多点关照和收拢之意,出于这些恩惠,卓思衡在深思后,还是开口道:“陛下,智者千虑或有一失。多年陈疴哪能一朝痊愈,便是太祖太宗还朝于世,今日之势也与他日不同,未必二位先祖就能胜陛下于当世一筹。可如果陛下事事劳心忧思,作为之心难敌琐碎之烦,励精图治之举,还需钢刃落案,集百力于一处。”
这是卓思衡真意所思,与其说劝谏,不如说是掏心掏肺的实言,平心而论,皇帝并非昏庸暗聩之人,否则当下四海也不会承平日久,只是王朝到了中期,诸多积弊,凭他一人之力又能如何全了?还是先好好活着再想其他。
皇帝听过后缓缓抬头,似乎方才强打起的精神已慢慢逸散,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朝卓思衡看过来,内里无有猜疑,唯有无奈。
“朕何尝不知,亘古盛世,难有一帝独木而支……朕只是很不甘心。”
如果是太子说这话,卓思衡可以拍拍他的头,温柔说孩子你已经很努力了,可是话是皇帝说的,他只能曲线救国为缓和此时氛围而故作叹气道:“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
果然皇帝听罢诧异抬头,继而一笑道:“云山果然是成亲之人,从前与朕文说旁征博引,都是经史子集,如今倒拿得出陶潜绮丽幽艳的《闲情赋》字句来安慰人,不知平常是不是拿这些缀华柔糜之词来安哄佳人?”
气氛由愁闷略回转些许,卓思衡抓住机会,自嘲般笑道:“何止陛下哀叹时光须臾不等人,臣也已入而立,思及家人与春秋,多有感伤之语,但正是因为春秋流易不经人心,而家人俱在尚需吾覆,才更要提气从心,将思虑用在良处。”
婉转的衷告即便不是出于忠心,也至少带着足够的安慰,大概在这期间,无人对皇帝说过这些话语,他听过后深有感触,摇头轻笑之际,目有融光,只道:“云山,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学政事毕,只需再关注余情即可,陛下若有需要臣的地方,臣自当领命,绝不辜负所期。”卓思衡深拜道。
皇帝自座位而下,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膀道:“你对东宫并无私心,今日所言皆发肺腑,朕相信你。放心,朕对太子自有器重安排,不会让他在朝野舆论当中错失尊高,储君也有储君该当之职,别教天下百姓笑话皇家的儿子不能当家。朕会安排妥当。”
从以往征信的角度看,皇帝的保证还算可靠,能为太子谋个安稳的尊差,卓思衡心道自己就算没当上天官,也不算白回来一趟。
他还未及再拜,又听皇帝说道:“朝中这一年来,也算平和,但冗余陈旧之言阻塞言路,也多令朕困扰,朕希望你在吏部侍郎一职之上,能为朝中多添新鲜气象,增广贤才,又不止于才。”
就这样,卓思衡入内时还是从五品国子监司业,即出,得升从四品吏部侍郎。
当然,吏部还是没有尚书。
卓思衡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天官之首。
不过在卓思衡看来,这个尚书或许是一个奇妙的余裕,留给他施展的可能,将会不止局限于此,又或者说,皇帝还是觉得三十岁便任职尚书难以服众,他不愿意替下属担可能之非议,也是要卓思衡自己树立威信。
吏部的威信?笑死,吏部的威信就是当年自己搞没的。
总之这次,他的前程和考验都一同到来了。
先不提之后要打的硬仗,至少今天杀回帝京和皇帝这一遭遇战,他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有错失。
告退出门时,卓思衡望着天章殿外熟悉的殿宇楼台太液碧波,不可不谓心宽情畅。要知道感情牌这种打法,其实自己也早已经从皇帝那里学会了,只不过他不像皇帝那样喜欢滥用,一定要用在最需要的时候,才算得当。
第184章
贞元二十年夏六月初,旬日大朝会。
卓思衡双手捧起诏令,拜谢隆恩,接过诏书前,他还是从五品国子监司业,而此时他谢恩的身份就成了正四品吏部侍郎。
原本为他所定新品级是从四品,也不好升拔太过,但小朝会经议,从四品做侍郎,上头又没个尚书,怎好管束吏部?多亏卓思衡当年下手太狠,吏部已经老实了这么多年再无兴风作浪,其余五部因当初国子监吏学的从旁协助,都愿此时为卓思衡再说一句好话。
尚书省其余五部并无非议,自然旁人也无甚可说。
而从前卓思衡的历历功绩无可辩驳,加之国子监时期给不少衙门从权职上谋了实际的好处,再有过去恩外殊荣连升三级的先例——比如当年的高永清、也有年纪比其更少坐稳侍郎一职者——比如卢甘,先例服众,于是没人来找他的茬。
更何况今年是述职考课铨选大年,旁人也想噤声看看朝廷头一遭升迁调派的风头要往哪处吹。
但大家还是惊讶于吏部尚书这一职务的安排。
“……着沈敏尧代行吏部尚书之权。”
宣布完毕之后,却无人领旨。
卓思衡朝本该沈相所领衔如今却空空如也的位置看去,心中五味陈杂。沈相病重根本不是秘闻,自两年前水龙法会遇刺后,沈相连夜疾奔加上忧思操劳过度落下了沉疾,后一年朝堂诸多事情皆不省心,不免沈相又要亲力亲为,致使这半年其于病榻上缠绵,别说朝会,连天章殿问政都力不从心不能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