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91)
“在皇帝那边是了结了,但在白家却没有。”想到两个孩子愤恨的目光,卓思衡知道这是个开始。
“我听姑父和姑姑讲,这几日朝堂内外对此事多有怨言,连亲贵们私下都颇为不屑,他们大多觉得越王行事莽撞不端,白大学士虽非机要之职,然而在朝中颇有威望,又交好士林,他遭祸猝然长逝,人人皆哀,指望越王殿下亲自祭奠便能免去众人不满,实在是不大可能。”
云桑薇直性直言当中又有清晰的逻辑和论断,卓思衡听着十分舒缓,疲倦也淡去许多,他还想接着听,遂问道:“你如何看越王行径?”
“身为皇子,享尽天荣却不愿以身担责,乱加恩威于旁人,实在难堪大任。”云桑薇说完看向卓思衡,一双漆黑明熠的眼珠灵动非常,“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急于投机之人才会对冒进之举加以赞赏,我不想投机,对从龙之功也不感兴趣,当然对此人也无甚欣赏之意。”卓思衡直言道。
“自水龙法会圣驾遇刺后,人人都在谈论储位之事。我姑父在朝内多是同高门贵戚往来,可他们也莫衷一是,相互试探,却不敢言明自身。但此次却都对越王颇有微词。我甚少了解朝堂局势,也只从家人口中略得一二,大概越王今后若想大刀阔斧朝前跃步是难上加难。”云桑薇并非话多之人,可在卓思衡面前,她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心中所想皆愿告之。
卓思衡并不意外,皇帝的一连动作后,除非是有难言之隐,否则谁还会押宝越王?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藩王世子必然有把柄在越王手上。
而暗中为他出谋划策之人所图,又是为何?
总不会是觉得越王人傻好骗吧?
卓思衡冥思深想须臾,才注意到自己忽略身旁的云桑薇,只见对方却不以为忤,仍是饶有兴味看向自己,他反倒有些赧然,低声道:“我是不是很无趣?”
云桑薇却极其认真摇头道:“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觉得你有趣又神秘。”
这是第一个给自己如此评价的人,卓思衡颇感意外:“这话要是说给我们的弟妹听,他们定然要笑出声来。”
他说出“我们”二字,云桑薇不禁脸颊发热,略偏过头去。然而卓思衡浑然不觉,仍道:“往后你要是觉得我实在无聊,就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对了,你有什么喜好我还不知道。”
“骑马和查数。”
卓思衡是见过云桑薇飒爽骑术的,前者他不意外,后者却实在一惊:“单纯地数数字么?”
云桑薇点点头:“我年幼时爱一个人跑去田野外山林间独处,家人为让我静心想尽办法,后来发现只要给我些带数目的东西,让我查清清点,我就会在这期间一只安静。”言及幼年趣事,云桑薇没有任何遮掩,十分坦然,“其实长大后也不曾更改,心不静时默数什么都会让我感觉得到安宁。”
卓思衡多希望自己高中致力于培养学生对数字敏感度的老师能见见自己的未来妻子,这不就是老师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梦寐以求的数学课代表啊……
卓思衡听罢略有惭愧道:“我比你无聊许多,普通读书人的爱好,也是全然无有。”
“今日我才觉得自己对你不甚了解,其实没有就没有,反正你也并不像一个普通的士大夫。”
云桑薇言毕,却看到了卓思衡今日第一个微笑。
“不急,你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慢慢了解我。”
第182章
该怎么去描绘和卓思衡成亲后的这段时日?云桑薇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迷惑是从新婚当夜开始的。
被迫中断的省试在元夕之后终于得以重启,虽因白大学士离世让此次科举染上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但国之取士不可不严正隆重,三天的折磨以鸣金告终,待到试卷启封,佳音传至,卓悉衡在省试中拔得头筹,进入殿试前,一时风头无两。
但谁也没想到最后贞元十九年的状元,是由宋端独占鳌头。
云桑薇在安心待嫁的日子里也隐约听闻此次殿试的争议,据说当日在集英殿上众多大臣各执一词,为着卓悉衡和宋端二人的卷子究竟谁更胜一头而争执不下,但最终皇帝钦点宋端文章,直说此文言理非义正辞严铁面钢牙,却自有股庄子轻灵谲美之风润于笔墨之间,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实在难得。
日后云桑薇也看了两人的文章,虽说未来小叔悉衡的文章更有辞气风骨,文铿词锐,但宋端果真文采风流颇有中古清新宏博之气,无人可出其右。但云桑薇直到新婚之夜才知晓这位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竟然也是卓思衡的弟弟之一。
“那你当日支持了谁?”后来云桑薇实在耐不住好奇,忍不住问当事人丈夫。
卓思衡无奈苦笑着说了实话:“即便由人誊录过,我亲弟弟和认来弟弟的文章我也是一眼看得出来归属谁,只能在大殿上闭嘴,听他们为我两个弟弟谁当状元吵架。”
这话不免有些得意在里面了。
卓思衡究竟有多少个弟弟云桑薇并不知晓。
依照旧礼风俗,新人入洞房后、合衾酒之前,家中同辈兄弟姐妹一辈皆可进入洞房当中同新人笑闹,以博个热闹喜庆的好意头。说是闹洞房,但诗书之家大多不许子弟有辱斯文,将闹换做祝福和贺喜酒,再吟诵些花好月圆的词句,以表对新人的祝愿,喜庆却不胡闹。
但云桑薇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这份喜庆,新科状元郎和榜眼都到场庆贺,在她的洞房当中为她和未来夫婿的美好生活,吟诗祝愿。
对她来说卓子恒的第一个未解之谜出现了,他究竟有多少个弟弟啊?云桑薇实在不解,她只知道那日她的新房里站满了人,姓卓的和不姓卓的、喝多的和没喝多的,个个都叫他大嫂,整间屋子里都是祝贺的笑声,人人情真意切。
她不知道待人都走后,别的新婚夫妇私下独处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她只知道他同卓思衡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些人都是你的弟弟?”
“也有没到的,瑾州路途遥远,不可面见,再加上还有朝中不方便出面的,私下不好往来的,但也与我亲似骨肉。不过其余的今日都来了,是不是还挺热闹的?”
云桑薇只记得卓思衡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欣快的光。
其实不只是自己的新婚丈夫,卓家全家都带有一种神秘且让人摸不清头脑的气质。
云家子弟遵循祖训不可出仕,故而大多守土安方,偶有经营陶朱之才,虽不能说富甲一方,但旁支也多家境殷实。云桑薇自幼见惯家中房田二契、账簿入录,十分精于此道,卓慧衡蒙诏得入女学为教后,便同卓思衡一样忙碌,于是将家中庶务琐事皆交给云桑薇打理。
这对她来说绝非难事,但见到账本的时候,云桑薇还是震惊了。
“这是家中账簿?”
她诧异的目光让一向大方的卓慧衡也不禁有些局促不安:“是了,都在这里。可是哪里不妥?”
云桑薇略翻了翻再确认一遍后,瞪大眼睛道:“这样记账是你们大哥教得?”她只能得出这个答案。
慧衡老实点头:“大哥小时候在边地流放劳役营里替五叔做账——就是婚宴上嗓门最大又最能喝的朱五叔,故而我们家都是照着那时候学会的方法簿录出入。”
云桑薇错愕之后,对满头雾水的慧衡说道:“全帝京的人家,也找不出一户拿劳役营管流徙营民的方法记账的了,不过这样记出来倒也是账录清楚,咱们家从前治下,颇有军屯之风。”
慧衡听罢,也知自家算是糊里糊涂管道现下,虽是个中辛酸难以言明,可如今细想,也是趣事一件,忍不住笑出了声。
后来卓思衡听说后很震惊,表示自己融合了劳役营和官仓仓储管理的记账方式居然不是主流方法?云桑薇对卓思衡有时候对奇怪事物命名的执着表示可以理解,但他们家的管理模式以后还是从善如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