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56)

作者:乌鞘

卓慧衡知道,这便是古来学阀的源头之一,哥哥亦说过,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在科举取试抡才的根基下总有无法割舍的勾连,不管是感情还是利益,哪怕是虚名,都会牵连起复杂的纠葛。最好的缓释方式是避免学在家族,而将知识释放到世间,改为学在民间学在书院。

可叹闺学仍是“学在家族”,哪怕只在长公主府上开设女学,仍是不足以改变现状,但这第一步总还是要走的。

长公主听罢也微微沉吟,又道:“你的意思是,该让几个资历深的女教习来添些说法?这想法虽好,可落地却难,待我思量一番再做决定。”说罢她又朝卓慧衡笑笑,“你能周全思量,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卓慧衡只谦虚得低下头,心道真正周全思量的是长公主你自己才对。

……

及至傍晚,浩荡的队伍终于望见帝京的城墙,此处还有最后一个停驻之处,禁军先将帝后车驾严实围起,重重戒备,再派专人去喂饲骏马,其他人也得旨可以在入京前最后暂歇。

卓思衡不好去直接找妹妹问个一二,这时曾玄度曾大人正去探望因身体抱恙由陛下亲赐车席的沈敏尧,他也想与老师商议此事,于是二人同行去和几位也存探望之意的同僚一起去见尚在病中的沈相。

沈敏尧那日星夜兼程奔波,一把年纪身子骨实在支撑不住,回来便高热病倒,此时虽已无有热症,可人却虚弱得只能倚靠不能独坐。卓思衡看了也是有种酸楚之感,但一起同行的大多是上了年纪与老师岁数相仿的官吏,他们七七八八告知沈相自己的养生秘诀,卓思衡在这方面的知识是全然无有,只能站在旁边静听。

说到正酣,曾玄度正给沈相推荐一位身负家传绝技的推背理骨老师傅,皇帝身边的胡公公在此时火急火燎赶来道:“沈大人,陛下急召。”

皇帝自此事后对沈敏尧优渥嘉待,怎会在其身体不适时强行传召?

除非是出了大事。

卓思衡和曾玄度暗中对视一眼,都深感不妙。但胡公公久居御前,怎会口无把风?他当然是不肯说的。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次胡公公无需他人追问,便直接当着一众官吏的面将原委告知了沈敏尧:“高永清高大人奉旨先行一步押解刺客入京去到大理寺典狱,谁知……那刺客半路竟趁人不备自裁躲罪!高大人方才回来禀报,陛下生了大气,还请沈相勉为其难,快快动身。”

第154章

直到御驾回宫,众人也没再看到沈相的影子。

大家只知道皇帝龙颜震怒,太医刚回宫就被叫到皇帝的寝宫福宁殿里,直到夜间都还在往里送汤药,外面的人屏气凝神,只听里面皇帝发作的怒音连连,可请罪的高永清和议事的沈敏尧却听不见半点动静。

毕竟是自己和皇后遇刺,这刺客本该细细审问再正法以儆效尤,结果却落了个自戕,皇帝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连一向宠信优渥的高永清也遭逢当头的雷霆震怒,皇帝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着大理寺将他关押留待问罪。

听说那名刺客死状极其惨烈,她将喉咙撞到路旁尖锐的树杈上,自下颚到脖梗全给撕开,鲜血喷涌得满地都是,去过现场的刑部和大理寺官员都心有余悸。

皇帝要治高永清的罪,大骂他护送不力办事不周。而又因高永清得罪了许多人,这个消息不胫而走的速度快得惊人,到了夜里,连卓家三个弟弟妹妹也都知道了此事。

“哥哥,这皇帝怎么猫一天狗一天的呀?他不是才刚刚夸完高大哥吗?怎么这会儿又要给他治罪?那刺客是自己一心寻死,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脖子上又挂着重枷,她硬是靠枷锁的重量朝路边的树上去撞伸出来的枝杈,好死不死刚好给她戳了个对穿。这也能怪到高大哥头上去的吗?我听阿芙说,高大哥已然给关了起来,明日朝议后由百官议罪!”慈衡护短自己人,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有冲突一定是外人全错自家人全对,从无例外。她又素来性急,越是着急话越是多,一连串说完自己都快上不来气了。

但卓思衡仍是沉吟不语。

悉衡拉住还想再说话的姐姐,示意她让大哥认真想想,慈衡这才把到嘴边的话又重新憋了回去。慧衡最灵心慧性也最通晓卓思衡的心意,她缓缓说道:“大哥可是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

可等了许久,三个弟妹都没有等到卓思衡的答复,他只是沉声道:“天色已晚,你们且去休息,这件事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和想法。”三人一向听大哥的话,即便再担心也还是纷纷告辞。

走出门后,慈衡仍是按捺不住,又骂了两句:“自己老婆教人捅了刀子,不想着赶紧除之后快,就该知道拖拖拉拉有拖拖拉拉的麻烦,结果真出了乱子,倒怪东怪西就是不怪自己。”

慧衡想让妹妹谨言慎行,可看了下是在自己家无人的后院里,况且她也觉得此事诡异,明明是皇帝思虑不周,怎么也该先审完人再转移,但这样重要的钦犯羁押了五六天没问出个所以然,送走出了差错,又说还没来得及问罪同党,这实在是怪不得别人。

“高大哥会有事么?”慈衡觉得自己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了,大哥似也不愿多说,所以她决定求助比自己聪明百倍的姐姐弟弟。

“我们对朝中的事知之甚少,不如哥哥消息灵通,也无法一时分辨,但如果高大哥有事,哥哥怎么会袖手旁观?我们姑且看看。”悉衡安慰姐姐道。

纵然不愿就此罢休,但一时也没别的办法了,三人都是烦恼不已。

而卓思衡一个人站在书房,心口上像是压了块石头。

高永清是什么原因被关,卓思衡再清楚不过。

这件事怕是皇帝借高永清的手杀人灭口,所以,他不会有事,也无须过多担忧,最后大概不过是走个过场罚酒三杯,还能反倒成为皇帝最终的心腹而获得更大的权柄。

但在卓思衡看来,这情况还不如真是押运途中出了错,高永清受到连累就算贬官,也好过替皇帝去做脏手套这条路好一万倍!

笑话!皇帝是真把人当傻子吗?他气得锤了下桌案,恨不得也举起什么文房朝皇帝脑顶去砸。不行,他不能放任此事不管,之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被这件前后有关联的谜案牵扯进来。

他需要知道真相之人的帮助。

……

第二日清早的朝议因皇帝身体不适取消,这倒没什么好说的,文武百官都是知道眼下皇帝的身体情况,虽白跑了一趟,但也是希望万事清平皇帝不要有事。

可正当他们准备离开,太子却来到崇政殿宣读圣旨,说今日陛下命他来听政事,诸位若有议,也由他回禀圣上。

大家都傻了眼。

这确实是皇帝有恙太子监国该行的职责,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的太子真的会被皇帝委以此任。

于是忽然大家都重整上朝的列阵站好,纷纷有了发言的踊跃激情,忙不迭用微妙的方式开始试探。

太子一一报出这几日奏章上比较紧急需要皇帝处理的事态,由臣工商议,给出意见,太子仔细听对,又由翰林院侍诏同编撰一道记录,待回去递交圣览。众人发觉第一次临朝的太子虽然声音比较小似是不大习惯此等场面,人也拘谨不安,可说话慢声细气十分在理,也没给人他老子那种绵里藏针的感觉,是个真真正正的实在人。

商议秋收转运余粮一事,户部官员说夏日里因水涝,几处运河暂不能通行,可南方几州已完成收割,户部上折子请问该暂存当地常平仓还是陆路北上。

太子思考后回道:“陆路花费可是多于水路?差额在多少?此差若常平市出所运之粮可否相核无损?若有计算,还请户部将细账罗列,再由陛下定夺。”

虽然是谨慎回答,可规矩不失又逻辑清楚,卓思衡很想在崇政殿拿官袍袖子去擦欣慰的泪水,但还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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