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51)
所以,他的回答需要兼顾真诚的狡猾。
“陛下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二位殿下如今要进入朝堂,如何安排既是陛下家事,又是国之政事。臣之所以这样问并不是替自己赚得几分安然的余裕,而是想知道在陛下心中此举究竟是为家事还是为国事而问,自然这两者臣也有不同的答对。”
“如果是家事呢?”皇帝听过这番话后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向卓思衡。
“那臣以为该陛下该询问长公主与其他可信亲贵,臣为外臣,不敢擅专。”
“如果是国事呢?”
“那臣以为,朝野内外此时任何政职司务,都没有适合二位殿下之处。”
皇帝看自己的表情让卓思衡以为是自己脑袋被砸了。
“那你便是反对此二子开府执掌庶务了?”从语气听,皇帝这回是真好奇了。
卓思衡心中冷笑,想着要是我立刻罗列出几十个适合你两个儿子的位置,你不会胡思乱想我早就有另谋他路的贰臣之心才怪,有些话就算皇帝表现得再真诚,他都不会直说。
“皇子及年而开府,乃是我朝历来之约,虽无纲则,但亦有传俗,陛下此举并无不妥。然而二位殿下从未沾染俗务,个性又质朴且淳意,若去机要之处执掌要务,只怕会一时不得要领难以上手,可若只是分个赋闲差职,又有人要说陛下不重子嗣又或非议二位殿下的心性智略才干,加上此次风波……万一有人心怀歹意,将尚且年幼的赵王殿下攀扯进来,说陛下倾侧袒私,难免就会有人私押贰主心存剧乱,若引发党争与夺嫡,岂不令朝局动荡维治不稳?臣不能不顾及此等大事。”
从皇帝看自己的目光中,卓思衡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皇帝不惜性命去救小儿子赵王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的事实,如果这时候皇帝薄待两个皇子,那岂不就印证了他对幼子的偏心宠爱?到时候自然人人站队赵王,夺嫡之争所导致的政治崩坏会覆水难收。
所以,虽然卓思衡无比清楚人心本就偏歪,视骨肉而公平对每个父母来说都是考验,但他希望自己的话能让皇帝明白,偏心可以,但不要过分,满朝文武没有人是瞎子聋子,也不是人人都是傻子。要是不想放权,那就别让两个皇子出来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如果想放,那就想清楚真心要历练儿子用作社稷之基,还是给那个最爱的小儿子铺路。若存后者之心,不如不放。
皇帝在与卓思衡的安静对视中,似是感觉到那种委婉却坚毅的态度,不一会儿,他率先缓缓收回目光笑道:“是这个道理,大多英明君主之所以晚年颇显力有不逮,无不因继天立极之事骚惹朝政,使得前所积淀反倒化作弊病之源,好似为乱而治,实在触目惊心。朕不敢以圣天子自炳,但也不会令事态至如此地步,你大可以放心。”
卓思衡心道,你的脑壳要是有你的嘴这么硬就好了。
算了,自己的脖子也没有钢刀硬,还是换个说法吧。
“陛下若真心想历练二位皇子,莫不如先仿效长公主从事吧。”
好了,预防针打完了,该说正事了。
“你是指先让他们执理一些宗亲与政务略有交融之事?”皇帝仿佛逃掉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话题一般,恨不得快马加鞭积极投身到下个问题中去,“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并没有这样多的适逢其时来安排太子和越王。”
这话就是要让卓思衡来创造机会。
不过没关系,机会嘛,眼下就有一个。
卓思衡直接将遇刺后藩王世子失踪一事原原本本告诉皇帝。
虞雍因其职务,必然是要先汇报过这件事的,说不定那封信皇帝也已然看过。那么卓思衡如果不说自己知道的,就显得有些“奸猾”了。可要如何说以及在什么情况下说,卓思衡略微修改了原本的答案,在恰当时候主动交卷。
我真是个合格的纯臣啊……卓思衡说完后忍不住在心底对自己进行一番他看起来丝毫不过分的夸奖。
当然这个纯臣的定义是卓思衡自己所下,最终解释权也归他自己。
皇帝听过确实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也证实了卓思衡的猜想:“此事我已听虞雍报奏,明日大理寺即将带那些妄图逃离行宫之人回典狱问话,朕暂且也不打算治罪。不过你说此事和给太子与越王分派差事有关,莫非你是想令他二人试手此事?”
“刺客与其同党之疑与审,该当大理寺刑部乃至御史台三司过问,此事涉及陛下与皇后的安危,而二位殿下资历尚浅,并无尝试余地。臣以为,藩王世子缺离一事,倒是可以让二位殿下负责查问。一来此事却也在家事同国事之际,二来殿下们身份尊贵却无实际权柄,去过问便好像是堂兄弟之间走动探访,淡化去兴师问罪的意思,也好让诸位藩王安心镇藩。”卓思衡拿出最有利的说辞来给太子找一个合适他的工作,加上前面的铺垫,让这番话显得没有半点私心,非常之诚挚。
但卓思衡心中清楚,如果让太子一上手就去做那些繁复之务,怕是神仙来都要皱眉头,更何况一个从没碰过庶务的人?到时候难免皇帝不满,群臣生轻视之心,太子自己也会受损而挫,他好不容易给竖起来的昂扬斗志怕是又没了大半。
卓思衡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他精准把控皇帝的心态,从铺垫到图穷匕见一条龙服务,绝对不给皇帝一个说不的理由和机会。毕竟,没有人能拿出比他更好更合适也更凿凿可据、井井有法的谋策。
最重要的是,这个办法对朝政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卓思衡知道皇帝是不会拒绝的。
“好!”皇帝笑道,“朕也正在忧烦此事该如何处理,总不能让诸位世子承担莫须有之罪,但若不过问……也并非严事之理。这两日太子和越王都看出长进不少,也是朕遭逢此劫,逼得两个孩子不得不先去面对疾风骤浪了……”
“二位殿下都是可造之材,陛下悉心培理,焉有不力。”
“自古为帝王者,天命之年方虑其后,可朕经历此番,不得不多有所思。”皇帝叹息道,“朕在昏迷混沌当间,只觉万事皆轻若鸿毛,唯有江山社稷重压心头。卓爱卿于山陵险崩之日运筹砥砺,朕心中感念,因此这个问题,朕没问过旁人,却想听听爱卿心中是否有可堪承此重任者?”
卓思衡连停顿都没有,迅速给出答案:“回陛下,臣以为太子可授命于天。”
“你便这样确凿?”皇帝看着卓思衡,声音愈发低沉。
卓思衡却显得格外坦然道:“若非如此,以陛下之英明睿断,又怎会立其为太子呢?既已立太子,那臣自然谨遵圣旨,不敢违背圣意,唯有视陛下所立之太子为继业之首选。”
任何突然袭击都不能击垮我。卓思衡想。只要是试探,其本意都必然隐藏在表象的词句之下,找到关键信息提炼,他总能得到正确答案。想看他是不是为站队才提这个意见,皇帝的想法很好,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朝野的小小侍诏,会因为皇帝眼花缭乱的操作而惊叹不已。
现在,他的目标早已不是熟谙规则并利用规则,他要开始制定权力的规则,把暗中的主动权渐渐揽入自己手中。
当然这一切不能让皇帝发觉,他非常谨慎,这是一个人初尝权力甘美时最好的保护色。
如果皇帝看着自己,他会看到一个坦率甚至有些大胆直言的臣子,他会看到一个有能力却足够忠诚的下属。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卓思衡心中真正的想法。
这也是经此一役,卓思衡的崭新认知:
皇帝,其实是权力的消耗品。
如此而已。
卓思衡深知他无法改变时代,他的目标只是去做未来即将出现的千万个台阶的第一级,可即便如此,他也需要权力来配合实践这个即便会导致天翻地覆他自己也无缘得见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