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20)
最终,这些抵抗者也都未免事态扩大造成朝野非议,回到了家中。
三年后的如今,史书编成,剩下的原班人马也只有罗元珠、卓慧衡和杨令华。
三人皆未成亲。
罗女史的眼泪是出自悲辛的感慨还是成书的喜悦,卓慧衡并不得知,她只是默默起身,替罗女史掖紧软被,又擦去她腮边的泪珠。
回到家时,卓慧衡远远就见到哥哥带着全家人出来迎接,不知道是谁点了炮仗,仿佛家中有人得第一般庆祝起来。
“姐姐!”慈衡先跑几步,自车上迎下慧衡,她目中含泪,欣喜道,“恭喜姐姐大功告成!”
宋露至看慧衡似乎面色疲倦,也上前一步同慈衡一并搀扶道:“慧表姐,恭喜你!”
“姐姐的盛业定能留存千秋。”悉衡也笑道。
“恭喜妹妹行满功圆。”卓思衡让陈榕拿铜钱洒给围观之人,这是他听说进士中榜后家人都会做得庆祝行为,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来表达全家人的喜悦,只能照着例子行事。
慧衡忍住眼泪,只说自己当不起,实在不大好意思,谁知卓思衡却立即否决道:“编书之事业在千秋,而妹妹编撰的书又是前所未有的‘造始’之功,这样庆祝我还嫌弃太简薄了!”
众人拥着慧衡往屋里走时去吃宴时,慧衡笑着悄悄附耳卓思衡道:“大哥花银子千万别大手大脚,我怕你到时候拿不出聘礼来娶心上人呢!”
卓思衡顿时面红耳赤,急道:“胡说!”可说完便似是抬眼心算一番,又凑近慧衡,紧张兮兮问,“好妹妹……咱们家……还有多少银子?”
慧衡噗嗤笑出来:“我逗你呢哥哥!咱们家长年累月受赏赐,又素来节俭度日,你去问问哪个五品官家里仆人的数量和家人数量几乎一样的?银子是够用,只是不知道,云小姐满不满意,愿不愿意嫁来替我们家管账呀!”
开完哥哥的玩笑,看着哥哥窘迫的样子,慧衡一天的疲累与兴奋里暗藏的忧涩一扫而空,同家人团坐吃了顿极其丰盛的欢宴。到了夜里,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怕腹胀难眠,一个人行至花园里,又想起今日罗女史那串百感交集的泪来。
整个卓家此时只有卓思衡的书房还在透出蒙蒙的光亮,卓慧衡想了想,还是决定敲响书房的门。
“进来吧。”
卓思衡同家人说话时总有种慢悠悠的闲适感,这声音听着就能让人倍感安心,仿佛大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慧衡推门而入,见卓思衡仍是俯首案头,忍不住叮咛关怀几句,却反倒被哥哥温柔教训了不许太晚就寝。
她犹豫之际,还是决定将今日心中的忧悒如实告知……
“大哥,今天是这三年来除了你归来那日外我最开心的日子,可是见到罗女史的眼泪,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开心……”慧衡低头道,“这样说或许会让他人觉得我多少有些矫情自饰了,但却是妹妹由缘于心的感受。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因夜深了,卓思衡也不替妹妹倒自己的茶,只给她填杯热水道:“那让哥哥猜猜原因,如何?”
卓慧衡乖巧得点点头。
“《女史典》编纂之艰难我不必多说,妹妹你是亲身经历,无需多言。你与罗女史心中郁结或许会有感怀过往周折困顿之情,但更多的,我想是对此时与未来的迷惑同忧思。”
卓思衡挨着妹妹坐下,想安慰妹妹几句,但又知道此时妹妹需要的或许不是这样的话语,而是能畅直得坦陈心中所想,于是他才说道:“《女史典》一书在世人看来是大功业,可大家多把此当做一件政柄看待,长公主本就被他们当做触及皇权的一道捷径,此时她炙手可热更加非比寻常,众人眼中便只有这更大的机遇,何人真正有期待此书背后真正编纂的目的呢?阿慧你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你的心中编成此书是为天下女子造福业,希望她们能读到本朝女子恢弘不凡的经历并以此明志,求得人生其所,不再囿于小方而非天地之间……大哥在朝堂上整顿学政,总将凿民生之耳目挂在嘴边……但民生之耳目也不单单是读书人是男子的耳目,女子的耳目也是耳目,可今日之事,达官贵人前来相贺,所贺是权势和富贵,却不是你与罗女史心中所向,故而你们才在该当一醉的好日子里忍不住伤怀,我说得对么?”
“大哥……”卓思衡说到一半时,慧衡便已经落下泪来,叫过一声后实在忍不住心绪,靠在大哥的身上哭了起来,“我只觉得憋闷,明明这样好的一部书,我们编出来它就为了让它做台阶做跳板么?朝堂上的事便是如此便该如此么?这样的书如果只是束之高阁,那这三年,长公主是为了什么,杨家妹妹是为了什么,罗女史和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大哥都明白你的难过。”卓思衡揽住慧衡颤抖的背脊,轻拍道,“阿慧是唯天下至诚之人,所感所见入心纳神,必有所忧所劳,这样只会让自己疲敝,咱们要做万事通心却不欺心的那种人。”
“大哥说得怕是圣人吧……”慧衡泣声连连道。
“阿慧错了。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卓慧衡抬起头来,不假思索将哥哥所说刘琨的《重赠卢谌》的后面句子接下去:“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是了,这首诗还是爹教我们背的呢!”卓思衡笑着拿软巾替她擦去泪痕道,“爹说什么你可还记得?”
慧衡点头道:“爹说圣人犹如此,我辈何所求?烦恼不会因为个人的强大就能避免,反倒是你越强韧,面对的艰险也就越挫折,人生多是如此。可是……”她不甘心得看向卓思衡,“便只能就这样了吗?”
“我们还能争取。”卓思衡将软巾放在妹妹冰凉的掌心里,再将她五指收紧,“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也会拥有一定改变他人命运的机会。这只是机会,却不是权力,尽管慎之又慎,但许多改变都是不可逆的,下定决心也会很难,阿慧,你要实现的理想,或许并非许多人眼下能理解并且愿意追求的,这样的话,你还愿意去实现么?”
“我愿意。”卓慧衡已止住哭泣,“《女史典》一书编纂下来,我亦震惊我朝竟有如此多可大书特书的女子,我希望更多女子与我一般读过此书知晓此事,让这本书不只是被当做灰尘里的谈资,而是真真正正能教人明理论世的书作。”
“好!后世千百年,他人若再写史书时,一定要给我家阿慧这番有志之言立传青史!”卓思衡抚掌道,“有了这句话,那哥哥就来助你一臂之力!”
“我该怎么做?”慧衡已从感伤中走了出来,此时已是仿佛编书第一日踏进长公主府之时的足志之态。
“我虽有个想法,但只是今夜之前的权宜之计,不过今日听了阿慧的肺腑之言,看来是要改改原本的想法了。”卓思衡神秘得笑笑,“给哥哥一点时间,到了关键时刻,这个关键之人非你莫属。
……
《女史典》编成后三日,长公主拖着病体将书献上,皇帝龙颜大悦,为长公主加了封邑和赐了尊号,绮英郡主连带也受了褒赏,而罗元珠、卓慧衡与杨令华三人则受封三品、四品诰命,恩荣无两。
这个时代,女子的诰命大多来自其父兄丈夫与儿子,但自己的妹妹却不一样。
卓慧衡的诰命是她凭借卓绝的才干、尽心竭诚的坚持、矢志不渝的情操亲手得来。三者缺一不可,稍有弛废都会前功尽弃。但慧衡却从未止息,直至今日大功得成,她的一切都是自己所得自己应得。
卓思衡边想边忍不住走得越来越快,引路的太监差点被他撞到后背。
太监也是天章殿侍奉多年的老人了,从前也引着卓思衡拜见过,谁知今日素来稳重的卓大人怎么毛毛躁躁的,略一思量就想起最近朝野中最热闹的女史书编成一事,卓大人的妹妹正是副撰官,还封了四品诰命,怪不得他一直边走边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