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20)

作者:乌鞘

不希望他妄自菲薄无了信心,卓思衡温言道:“早些回去家里人也安心,是应该的,我这么大人也不用看着。倒是得请表弟教我些经验,说来惭愧,我第一次进贡院,知道的还都是从前父亲讲过的那些,如今怎样,有无变化,却是一概不知的。”

范希亮听他这样说,内心忽然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与被需要感,便将自己所知之事无分大小详略,一应告知。等到二人说完,已是缺月高悬秋夜微寒之际,范希亮明日要乘船南下,两人纵然再不舍也得暂且分别,并约定省试之日相聚帝京再一起长夜共话直至天明。

范希亮还拿了些银子给卓思衡,他说自己每个月银钱有限,但到底父亲还做着鸿胪寺少卿,多少是个正六品的京官,自己过得很好,倒是表哥一个人出门在外正需要使钱。

父亲不疼爱,又是后母,从范希亮之前的话中也能听出他在家过得未必有自己说得那样好,只是此时推辞显得太过做作凉薄,况且卓思衡盯着范希亮那热切又真挚的双眼,怎么也都舍不得拒绝。毕竟如果是自己发自内心赠与,也是希望能解对方燃眉之急,不要被推辞拒绝的。

于是他便收下这十两银子,送范希亮至码头,二人约好帝京一处小驿留信,夜深之时方才回暂住之地。

往后的十天,卓思衡都在读书中度过。其实这些年虽然还要操持家中,偶尔要进山打猎,他也没有耽误学业,总是有时间看看书写写字的,文章功课也绝没有怠惰生疏,只是听范希亮说,省试因出题官不同,难度也大有差别,若是遇到硬骨头,必须要文章水平硬过他,方可渡劫。

卓思衡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诗文他虽只是尚可,但咏史用典如今也能偶得新句,只是若要和专攻次类的士子比,想必就相形见绌了。不过本朝科举取士虽分别考察策、论、诗,各考一日,一共三天,看似平均,但太宗当年改制过一次科举,他认为“其高下之等,大率当以策论为先。”并把原来的诗赋考试删去一赋,只留诗歌。卓思衡当年听卓衍给自己讲述到此时,几乎要激动地高呼太宗英明乃我朝第一圣君!他的水平写诗已是勉强,写赋的话等同于绞杀。好在此传统延续至今,策论为衡量取士的首要因素,对他算是极为有利。

卓思衡感叹,万万想不到,从来以不偏科自居的自己,如今却要为了处理短板心有戚戚,当真是文科难读。

经此一番内心审视准备,卓思衡并于读书间歇收拾好入考场的鹿皮囊与其中干粮物品,只等开考。

贞元十年十一月七日,贡院开门,解试启卷。

未免有协同舞弊嫌疑,因此贡院开考当日方门前张榜,告知士子屋次的廊间排号,入内时由巡监根据姓名引导就座,不可以以任何理由进行调换。

贡院考号以《千字文》排号,此次恩科宁兴府士子约有二百余人,卓思衡的排号为“君字号”,不知怎么,他看到这个排号便想起从前在流放地父亲为自己卜卦时的那一乾卦:元亨利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贡院开考十分热闹,好多云中城人都来此围观,排排齐整士子依序而入确实壮观,只是因要对照无误取试资格与查验夹带,队伍行进缓慢,到卓思衡入内时,许多闲杂人等都已无趣而归,行人渐稀但晨曦正好,他跨入门槛前仿佛冥冥之中般回过头去,然而贡院外场只有士子、府军与士子的家人随从,并没有从前那个就站在身后微微伛偻的熟悉身影。

巡监催促,卓思衡转身入院。

检查夹带与唱保结束,卓思衡被引至“君字号”,眼见廊下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号间,宽三尺深四尺,一眼便能看尽,都不用细瞧,他前脚刚进去,后脚巡监便落锁下帘,把他给封在号间内。

要在这里待三天,当真是折磨。

卓思衡将鹿皮囊打开,里面收拾得整齐的东西都已经被翻烂,干粮豆饼为查验有无夹塞也都给戳碎得不成样子,他先将这些都放在一旁,列出笔墨砚,按照卓衍吩咐的“万事不如磨墨先”要领,先用净手的小桶清水匀墨开磨。

待到第一日时策的卷子发下来时,卓思衡已经磨好墨,刚裁好的誊写纸与草写试纸都散发出崭新的味道,给人很强的冲击力,仿佛在告诉士子们,此时已至人生的关隘,而命运就系于他们面前的一纸一笔间。

卓思衡沉着展开题纸,上书:汉官威仪,古今艳称。尔今视之,愿为?何为?当为?我朝开疆百年至及贞元,上求贤若渴盖因人才未盛,汉官又何寻?

汉朝官员的阵容古今称赞,如今你们士子回看汉朝这些名臣,愿意做谁?原因?又打算如何去做?我们本朝到贞元年间立国一百年多,眼下皇上开科取士思慕贤才,那么如今到哪里去找史书中佼佼的汉臣?怎么找呢?

这个结合了历史与当下的问题还是挺有趣的。

应策时文内含多个问题,最重论政,且具有很强时效性,须要结合实际落地后再发散,但这只是广义上的应答思路,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因时制宜的解读。

卓衍曾对他说过,解试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不单单是要提出合理的观点与对策,也要将行文当做展示自己学习成果的途径,所谓旁征视览以典验博,要展示出自己读书的深度与广度,给出自己不只是受过基础教育,还在此之上更有研读的能力。

在解试里,唬人的行文能力有时比文章的实际内容更重要。因为解试是第一档考试,并非后续的精英之战,它所筛选的乃是“合格”而非“优秀”。

于此,卓思衡腹稿拿定,立时有了落笔的方向。

班固《汉书卷五十八公孙弘卜式倪宽传赞》里曾像报菜名一样列举过武帝宣帝两朝名臣,卓衍极爱此篇,说家中尚兴盛时,有祖父的朋友带来褚遂良的《倪宽赞》共赏,祖父怀疑此篇为欧阳询仿作,二人争做一团互不罢休,而他当时年幼则被文章与书法吸引,久不能忘,长大后自己临摹一篇装裱挂在书房内,用以自勉。

因此卓思衡背这篇文章是卓衍一字一字教得,烂熟于心,此时用典也下笔顺畅,其中所列武帝一朝汉臣名字恰似群星纵列,一个个出现在他笔下:枚乘、主父偃、卜式、桑弘羊、卫青、金日磾、董仲舒、倪宽、公孙弘、石建、石庆、汲黯、韩安国、郑当时、赵禹、张汤、司马迁、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严助、朱买臣、唐都、洛下闳、李延年、张骞、苏武、霍去病和霍光……

他开篇先写“唐家社稷、汉官威仪,古今闻羡”,列典故讲事迹,选择公孙弘作为他的答案,因为公孙弘“恢奇多闻”这样便能帮朝廷解决许多来源不同的问题,而他又“虽历坎坷起落,仍中和平允怀才问对”,虽然最初因为行事不合汉武帝心意被罢用,他却没有荒废自我,仍旧平静度日,直到国家和汉武帝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又拿出针砭时弊的国策方针,令皇帝终于认识到他的能力和水平,让他位极人臣辅佐自己。

卓思衡表示,这样的人虽然也有一些个人的问题,但终究“私德不染臣行”,没有因为毛病影响他当国为士,公私还算分明,最主要的还是“为国为贤,持才守忠”,最后在丞相位置上死去,是难得的善终。

当然他虽然贡献了“公孙布被”这样的成语,说他虽然家里有钱,但还是沽名钓誉好像很穷,其实可能是汉武帝一朝名臣太多,竞争激烈,想让自己在皇帝心中形象高大一些,好让自己的主张能够任用,也算不上道德污点了。而且其他人真的不大好写。

写卫霍,那他该去考武举;

写赵禹张汤,酷吏在太平治世实在没法写作理想;

写东方朔枚皋,他可能没有谐星的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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