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68)

作者:乌鞘

“你们这个样子才是让我过不好年!”三人当中唯一端坐在桌前的赵霆安怒撂酒杯,“你们说说,云山好不容易得空咱们三个才能聚一聚,你俩可好,有功夫听壁脚没功夫陪兄弟喝酒,再过两天年节,咱们哪有空再乱跑,年后朝廷事情又多,又聚不到一起,我看你们就是当文官当出病了,读书读书,人都读傻了还读呢!”

佟师沛对自己这位大舅哥一点也不客气,当即反驳道:“咱们这是江湖之远仍不忘君子所负,你个武夫哪懂这个!”

两人眼看又要斗嘴,卓思衡赶忙制止:“先喝一杯,酒要凉了。”他用温壶替二人斟满酒盏,笑盈盈道,“咱们三个下次再聚不知什么时候,整个春天我和方则恐怕都得忙得不可开交,今年又是边关换将调防的年头,仲宁你也要不日启程,这杯酒也是给你践行。”

赵霆安听到这个更烦了,将酒一饮而尽,又自己边倒边骂:“姓虞的回来,谁愿意和他在兵马司待着谁待着去!老子还看他脸色?不如到边关吹风,看旱碱地的裂纹都比他那臭脸要舒坦!”

“听说老令国公人快不行了?”卓思衡忽然想起前几天听属下聊天时的一个八卦,“会不会是为这个才给调回来的?”

“他袭爵后再掌管兵马司的军队在京畿驻防?难怪此人一贯目下无尘,这等资历谁人去比。”佟师沛如今就在中京府任职当差,当然知道个中关键,“京畿防务多重要,可见官家是当他自家子弟一样使唤。”

赵霆安最不爱听人夸虞雍,夺下佟师沛的杯子说道:“我不是也在兵马司任职?你怎么不夸我?”

“你就是个都虞侯,低他两级。”佟师沛笑嘻嘻气他道,“再到边关熬几年,回来说不定才能平起平坐……哦不对,那个时候姓虞的说不定就又拔擢了。”

两个人眼看又要呛起来,卓思衡赶忙又给拉开:“你们要是不想聚,那我可就走了啊!”这才抚平气氛,三人终于开始闲话家常,饮酒谈天。

赵霆安酒量最差又最爱喝,没几杯人就开始飘忽,待到喝完已是不省人事,卓思衡和佟师沛两人一杯没有劝过,全是他自己兴起,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天寒有雪,三人都是骑马而来,酒局散时已是入夜,赵霆安又宿醉,两人只好雇马车先送他回去,再折回取马,并肩行踏在薄薄一层积雪之上。

帝京冬夜的街道竟也是热闹的,总有挑摊的商贩边喊便经过,又有还在置办年货的行人裹紧袍子和披风,穿行不止。

酒热闷烧,卓思衡和佟师沛都不想跑马,一步慢似一步,挥发身上的热意,待行至略僻静的街巷,佟师沛才忽然开口道:“抽空来看看我爹吧。”

“佟大人想见我?”卓思衡问道。

佟师沛摇摇头:“他身子……不大好了。”

卓思衡愣住了:“可是自瑾州回来后我带家人去拜会的时候……”

“他这人,要强了一辈子,总不肯示弱……”佟师沛叹气的声音很轻,连飞至他面前的雪絮都吹不散,“前两天抱着阿荧去院子里玩摔了一跤,大夫说他身上的病积得久,这次一摔有些凶险,叫我备着些。”

阿荧是佟师沛和赵兰萱的女儿佟盛荧,小女孩刚一岁,最是可爱活泼,佟铎爱得什么似的,宛若掌中明珠,凡事百依百顺,哪有当初管训儿子的架势。

卓思衡明白这个“备着些”是什么意思,愕然中难掩悲痛:“真的……这样凶险吗?”

佟师沛缓慢点头:“是,说是过了冬才敢说有没有大碍。我爹人已经有点糊涂了,认人不是很清楚。那天兰萱带着阿荧去看他,他看着我女儿,却叫了我大哥的乳名……”他说不下去,声音已有些哽咽了,“我爹从不在人前多说自己的丧子之痛,但其实我心中明白,他对我的大哥所倾尽的心力与关爱无与伦比,自然在大哥故去后,那份悲痛也是无与伦比的……”

“你爹总和我埋怨,他太娇惯疼爱幼子,让你变得不谙世事,他对你也极是在意的。”卓思衡略引着马头朝佟师沛边侧靠过来,安慰道,“父母也是人,偶尔难免有偏心,公允如我爹,出门一趟回来,推开门第一件事都是问我二妹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咳嗽,分东西也都是先可着她,难道他就不担心我的学业和三妹跑出去是不是又惹祸了?难道不担心幼子小小年纪还得打水码柴是否伤手疲惫么?他都是挂心至极,可总有些最在意的非得先问了才踏实去说其他。”

佟师沛总是愿意听卓思衡的劝,但这次,他忽然显得格外固执,只是摇头:“不是这样的。你说的这是疼爱,我爹当然疼我,可是卓大哥,父母的寄予厚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偏爱?我父亲再疼我,也不曾对我像对大哥那样寄予过如此多的热望……在他心中,最像自己的人是大哥,最可能成为自己的人也是大哥,最会光耀门楣和让他体会做父亲那种满足欣慰与幸福的,也是大哥。”

卓思衡还想开口再劝,佟师沛却抢他一步又道:“卓大哥,你也是家中长子,可能你自己都根本没有注意过,父母或许对每个孩子都饱含同等的关爱,但却对第一个孩子最寄予希望和期盼,这是哪个孩子都替代不了的。我也是有了女儿才忽然意识到这点。那种满心希冀盼望他诞生的喜悦和忐忑,初为人父的欢欣和不安,对那样小小一个生命未来的惶惑和殚精竭虑与无限可能的期许……全都混在一处,何等百味陈杂刻骨铭心。卓大哥,不怕你笑话,我和兰萱经常一夜一夜不睡觉,不是阿荧吵闹,而是我俩能共话畅想女儿的未来直到天明:将来咱们的女儿能不能像慧衡妹妹一样当个女状元,她是不是读书的好天性,有没有继承我和兰萱的那些优点,还是将来要嫁个什么如意郎君,过怎样的生活……这些我俩每天都不厌其烦的去想,简直着了迷……”

“当爹当娘也有个兴奋劲儿,我刚赴任当了哪里的新官,也是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卓思衡听了佟师沛的话,心中满是暖意,但也知道他还是因父亲的事而郁郁,便依旧尝试安抚,而佟师沛明明说着如此令人柔情满溢的话,笑容却是悲伤的:“所以……我忽然明白,当年我爹和娘在大哥刚出生时必然也是这般,而大哥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许,这种偏爱得到反馈的满足,是无法替代的……这大概就是第一个孩子最得天独厚的幸福了。”

“我身为长子,不否认父亲母亲对我的期许是超过其他弟妹的,但是有一句话,我不是为了劝你才这样说,而是真心这样觉得。”卓思衡柔声道,“你第一个女儿是个安静省心的,所以你和弟妹就想着她读书,若你第二个女儿儿子是个顽皮活泼的,说不定你从衙门回家第一件事,便是问他今天磕了没碰了没,再问阿荧今天识了几个字有没有挑食,这才是父母之心多有偏的缘由。孩子的个性不同,脾气有异,父母担忧和关注的地方也定然不是一样,但凡能注意到这些点的父母,才能显出那份旁人眼里的‘偏颇’来。佟伯父总说你小时候顽皮不堪,鬼点子比谁都多,他也是知道你心不在读书之上,也不能未卜先知将来会发生的悲剧,才顺应你的个性,要你乐天幸福,安享这份无忧无虑,绝不是他对你没有期望。方则,你如今也已经当爹了,该是时候放下一些心中的执念朝前走了。”

佟师沛听完心震如雷过,再闪过念来已是澄明许多,想起自己之前的话多有刁钻,也是略觉惭愧,他反应机敏,话也是岔开得最快:“卓大哥,我找你说大概也是觉得你肯定能劝住我才开这个口,果然你是不会让人失望的。可是弟弟我还有一事不明,得让大哥给我解惑。”

看佟师沛又恢复往日那种有点没心没肺的笑容,卓思衡也放下心来笑道:“你问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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