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66)
然而告辞的时候,却被卓思衡叫住了:“乐宁,我其实也有一事想问你。”
“除了礼部的事,其他的都好说。”靳嘉仍然很警惕。
卓思衡笑了笑,又给他倒一杯茶递了过去:“外面冷,喝完再出门,别着凉,你边喝边听我说。我同宗室和有爵之家甚少往来,只是想问你一句,眼下公府侯门里知晓那条宗正寺名正继业之子入国子监的条则后,是不是都安安静静在准备?”
靳嘉看着卓思衡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怀疑之前的事有没有诈,那是一定有诈的!眼前这个老同榜如此狡猾,怎么会轻易允诺让出一步?必然是早就预计到了所有人的下一步行为,故而才有此法,只是不知他真正的、掩藏在表面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觉得,王侯之家贵戚门庭就不会将此事闹到官家面前么?你为何如此笃定?”靳嘉无比冷静问道。
“乐宁,人是会为了切身利益趋向无垠膨胀而精打细算的。权力和财富越多,便越会倍加如此。”卓思衡低头一笑,复又抬头时眼中清光一片,“大多数有爵之家的继业之子自出生起便由宗法与身份决定,这是不可改变的,所以上报此项会非常的快,这些人来与不来,在条则里其实也没有规定不来便不能继承爵位,这我们国子监也管不了,看起来这只是像个逼迫公卿世家子弟走过场点卯读书的形式……是么?但是,你要知道,为什么公卿世家希望子嗣众多,并不是为了优中选优继承爵位,而是在真正的继承人发生预料之外的悲剧后,能够不至于香火断绝富贵权势旁落。但如若此,这个继任者是谁,本朝却有各种各样的先例……”
“你是说公卿之家会为了这些‘意外’的可能,让其他子嗣也来念书?”靳嘉顿时明白了卓思衡的用意,“或者这些人,都是自愿来的?”
靳嘉的母亲是郡主,他当然知道其中情况,虽然嫡子继承家业是祖宗之法,皇位亦是如此,但当这个位置空悬,一切都失去了定数,会有竞争和觊觎出现,继承人留下过幼子,却被弟弟继承位置的也有过先例;爵位持有者在继承人离世后,也未必就选择下一个顺位,而找理由废弛去选择自己最宠爱看好子嗣上报宗正寺的,也大有人在……
“因为国子监没有资格认可继业者,但别忘了,宗正寺有。”卓思衡笑着说道,“而他们不管愿不愿意,将簿册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上了这条船。”
他总要说一些自己的打算给旁人,若是事事隐瞒,只会让亲近的同榜和朋友都觉时刻猜忌自己,尤其是善意提醒过他的人,说一些别人早晚会想出来的关键,也是一种节省别人思考成本的关怀。
“这样一来,太学岂不人人趋之若鹜?”靳嘉想得通透后,也是摇头无奈得笑了,他不是在笑卓思衡,而是笑自己竟然现在才明白为何自己这位同榜会这样询问,“最近有爵之家的走动都是多了,还有好些打听对方家里送了哪些孩子去国子监再来议亲的……听说好些家里虽然门户紧闭,可里面却热闹得很,有争执也有商量……总之,别的哪条是妙计我不清楚,但这一条,你死死握住人性的弱点,赢得真是漂亮。”
第111章
靳嘉听了卓思衡在一个方略上的兜底,心情已是舒展很多,看到老同榜如此靠谱,他也不再纠结,便告辞准备回去复命,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就是不知道何尚书听完是何反应……
但是走之前,靳嘉却突然在门站住,神秘兮兮地回头压低声音道:“云山,虽然还在公时,但眼下咱俩的身份私下来往不方便,我还是趁着机会和你说一句私事吧……我表弟要回来了。”
“军务人事的安排倒也算公事,只是和我关系不大。”卓思衡知道他说得是虞雍,但这小子死不死和自己关系都不大,更何况是一纸调令。而且军务布防,七到九年是一个周期,算算差不多他也该回来了,想必也是高升。
“他这次回来进了枢密院,任禁军兵马司副都指挥使。”靳嘉知道卓思衡和虞雍两个人脾气不对付,以自己的个性,也不会主动在对方面前提及另一个姓名,可是他觉得必须嘱咐一句,“哎你们还是除了朝会,其他地方不要见面的好……当我多心了。”
“乐宁,你话说一半,更让人焦心。”卓思衡看靳嘉吞吞吐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不是我不愿意说,而是这五年发生了很多事……你还记得邵家吗?”
卓思衡心中一惊,顿时全然明白,他问道:“你是说青州邵家当年遭遇的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表弟所为?”
这是什么违反法制的私刑行为?
“我若不说,你早晚也会知道,到那个时候闹开来怎么都是麻烦……我也不是担心你知道后拿这件事攻讦他,只是觉得,你该知道这个,有些准备在心底,也是好的。”靳嘉此时完全是一副操心的家长神情,“我表弟……是有些心狠手辣,他做事偏激有时不计后果,我怕他在朝中树敌太多,你本就和他因性情有所不和,至少我希望你这样同侪里出色的人物,即便不是他的朋友,也不会是他的敌人。”
说完他和卓思衡行了别礼,匆匆离去。
这件事信息量也挺大的,卓思衡始料未及。
他正打算细细想过,却见又一人入内礼道:“卓大人,各州学事司推举的春季讲学儒士名单我们已整理完毕,姜大人说请您来看看。”
五年前的事只能暂且先放放,该进行下一步方案了。
见到姜文瑞,卓思衡将与靳嘉关于礼部的沟通告知,姜文瑞忍不住笑道:“你故意让他们闹起来,好不阻拦咱们其他的安排,这主意是好,可朝堂人人都盯着你和礼部的矛盾,偏偏你这时候主动服软,人家会不会觉得你好言好语没有魄力?若是以后效法此计为难你怎么办?”
“如果我不好说话,为难我的人就会少么?牵扯多方利益的事,不是软弱与否就能免除麻烦的。”卓思衡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只见他眉头微动笑了笑,说道,“更何况在咱们这一朝,最不值得当一回事的就是面子。”
卓思衡意味深长的话点醒了姜文瑞,毕竟皇帝……
“礼部下了台阶,我们再招人的事他们也不好置喙,更何况说不定有人还拿他们做文章,我们担心什么?趁这个机会先将过了年后的讲学与经筵办起来,至于这些原本想吸纳来的学生,我有办法补齐。”卓思衡看了眼名单,各个州学已将自己和本地私学书院最有名望的儒士学者上报,这是弘扬他们本地学风和学政官员政绩的好事,自然效率极高,还附带有每人的履历与治学成果,卓思衡一眼扫过去,果真各个都是当世大儒,多少有些他也有所耳闻。
“大人,就让这些士林清流名望学者从自己取入的书院选择两到三人,在他们在帝京讲学期间从听旁览,一道进学,咱们国子监一直封着的院落就拿来讲学开坛,以及各师开课。待到众人都抵达后,在别苑为他们安顿食宿,以免奔波,这期间,国子监可以对天下士子开放,以旬为准,张贴讲学名单与学者名号。”卓思衡的每条思路都是环环相扣,节奏紧凑。
“那宫中的经筵呢?”姜文瑞觉得此举甚妙,他心细,想起之前的安排还有一项没有落实。
“总得让皇上自己选吧。”卓思衡笑笑。
皇帝是什么人?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然将整顿学政的大权完全交给自己,但要是一丁点事都不找他确认,他一定会有所猜忌,卓思衡早就考虑到这点,就等着名单出来,也不拖延至第二天,当天下午便拿着数百余各州推举的讲学鸿儒名单进了宫。
总得调动一下皇帝的积极性,给他点参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