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63)

作者:乌鞘

卓思衡从来不信有人能比他更会阴阳怪气。

但郑镜堂却足够沉得住气。

听过这番尖锐的讥讽,他以轻而拨,调转话题,仍是面不改色道:“我曾听闻,卓司业你最是君子胜玉温润合度,宾礼咸贤风至英朗,今日一见却没想到也是少年锋芒锐意进取之辈?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竟有你祖父的刚直风范。”

“我见郑相亦如是。入仕前也听人提过郑相之儒雅贤名在士林当中是读书人的翘楚,今日得见方知岂止翘楚,能与我祖父同朝为官又身受辅命之诏社稷之托,两朝皆是位极人臣,可见岂是一个贤字就能草草概略?”

对待吵架提及家人的对手,卓思衡也会使用人身攻击予以咿嘩回击。先帝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姓郑的可以两朝为官,可见是什么见风使舵的货色,又与唐家以旧臣之实打压新臣,骂他首鼠两端也算是好言相向。

“卓司业辩才了得。”

“郑相才是苦心穷虑。”

二人的对峙显得格外平静,御道之上偶有执勤禁军与来往奔忙的内监经过,都忍不住偷偷侧面去看这诡异的一老一少保持两步开外的距离,就这样面对面,虽有笑容,却都是在用冰冷的目光凝视对方。

“我听闻卓司业刚返回帝京,便说得官家下诏查办瑾州知州王伯棠?”郑镜堂问道。

“是官家明察秋毫,不容下垢。”卓思衡不咸不淡道。

“王大人坐镇瑾州两任有余,水旱皆无饥馁,千帆入港尽显我朝繁盛,若不是有人搬弄唇舌,又怎么会锒铛沦落?”

“水旱皆无饥馁是因为王伯棠任上也没有什么水旱,他上报的那些灾厄之河流晚辈都去看过,不过是山中溪水因短疾之雨暴涨冲去道路,无人伤亡,无屋倒塌,哪来饥馁?瑾州地质山川少有载记,河流名目少人得知,外人更好欺瞒而已。至于千帆入港……敢问郑相,永明城通贸外邦不说千年也有五百,天下商贾无非逐利而来,难道没有他王伯棠坐镇,那些船只就都迷路方向驶不进我朝的港埠了么?”卓思衡将最后的克制和礼貌如数还给发问者,“还是郑相虽没有亲自去过瑾州,却犹如自王伯棠眼中看过瑾州一草一木般了解实情?”

郑镜堂也终于进入了状态,笑容消失后的他连带银白胡须赋予的仙气也一同消失,眼尾因怒意而垂落后,整双眼睛像是倒置的三角,阴鸷地看着卓思衡。

卓思衡却笑了:“郑相,晚辈为官资历尚浅,不通此道,若说了得罪的话,还望前辈海涵。”

要是气死人不算谋杀就好了。他想。

卓思衡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此时周围又有人经过,郑镜堂不好发作,况且他终究经历过风雨无数,老辣有余,竟也还是笑得出来:“当年我久缠病榻之时便听不止一人说,有一朔州高才得点解元,解试文章识略精微,字句好比星罗珠玑,最重要的是,那届解试策论极其难答,苦倒好多士子,虽然人人都知汉官威仪,能讲出愿意为谁的倒是很多,可如何而为却难住了很多人。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卷子上写了自己愿为公孙弘?”

“正是。”

“公孙弘曾为猪倌,不似你是名门之后,而他老得重用,亦非你年少扬名。我倒觉得《倪宽赞》中却有一人与你相似。”

卓思衡猜到他要说什么了,笑道:“郑相想说得想必是霍光霍大司马。”

“当如是也。”郑镜堂也不再弯绕直道,“你们二者相似处确有甚多。”

当年参加考试的那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或许会因畏惧不敢提到这个名字,但如今二十八岁已为官将近十载的卓思衡卓司业却笑得游刃有余:“霍光位列麒麟阁第一功臣,郑相太抬举我了。况且霍光辅政期间便有本事处置掉一个御史大夫桑弘羊,一个侯爵上官桀,我哪有这个本事拔除党羽来实现昭宣中兴呢?”

“辅政大臣也不是这么好做的。”

“大人这个辅政大臣一半时间都在养病,我看也没那么难。”

“你即便此时深受皇恩,也不能如此骄纵凌上。”郑镜堂冷冷道。

“能卧病在床多年仍旧居于相位,您才是真正的身受皇恩,晚辈如何可比?这样说来,您才是我朝最像霍光的那位第一功臣。”卓思衡笑得弯起眼睛,但目光却没有笑意,“再说,晚辈也不觉得公孙弘就不比霍光,退能泥淖嬉猪,进可宰辅君王,私德不染臣行,也算是历代为官的垂范。”

郑镜堂的手指有那么一瞬间的微微蜷曲,可很快就又放下,而后悠然放慢了语速说道:“你熟读前四史,该知道与公孙弘同朝为官的明察之臣汲黯是如何评价他的?汲黯说,公孙弘位在三公,俸禄甚多,却故作姿态只穿布衣,矫饰自己的品德,不可不谓之诈猾。”

“这点我确实比公孙弘不及,我自幼家境清苦,如今得赐新宅,正满心欢喜要去看看呢。”卓思衡笑道。

“我差点忘了,卓司业家中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这句话让卓思衡警觉却没有慌乱,他反应极快道:“是啊,两个妹妹均是待嫁,裙带之末端空空如也。”

郑镜堂道:“你为了做孤直之臣,便如此怠慢家中弟妹?”

原来他们是这样想自己的,得知如此,今天的架也没有白吵。原来自己在敌人的眼中是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混蛋。也真的很是奇妙。

“我自己也还没婚娶,四个人凑合过挺好,郑相就不用担心我了。”

“你救过太子一命,就以为自己是千金之躯,实则小心渡河,不要江心洗去金身,发现船上人人俱是泥胎难保时已经时犹未晚。”

这是郑镜堂在此次交谈中说过最直接的话,然而他却是笑着说的,那种自信和笃定溢于言表。卓思衡对他如此的原因心知肚明:在他们看来,太子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他搭上太子这条船的人,必然也是一样下场。

太子再不济,也好歹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比他们这些高官厚禄却只知结党弄权构陷异己的小人不知好到哪里去!

忽然,卓思衡心中有个了个叛逆又狂野的想法。

他就是要将这些人眼中这样的太子护上皇位,保他成为一代明君。

一瞬间出现的狂妄念头并未因这瞬间的激意渐去而消退,反而在卓思衡脑海里成为了一个真正可行的计划。

“圣上春秋正盛,我怎敢与太子同船?况且我此时所作之事,桩桩件件都是为圣上奔走,郑相这话即便是拿病了做借口,怕是到圣上处也说不通清理。”卓思衡见郑镜堂变色,也不深说,怕自己忽起的心思展露,也是点到为止,“不过毕竟在下是想做个公孙弘的人,得过且过的道理还是懂一点,郑相,咱们就此别过,今后朝会议政再见,还要多多担待。”

说完,卓思衡率先一步离去,只留郑镜堂一人独自而立。

第109章

和郑镜堂的唇枪舌剑交锋下来,卓思衡摸清了三件事:

第一,旧臣与唐家的党羽根本不相信太子可以继位,那是不是可以说,他们心中其实已经确定了更合适的人选?

第二,在这些人眼中,自己行事的逻辑也是先私而后公,甚至不惜为自己积累政治筹码而牺牲家人的利益;

第三,因为这两年自己政治地位的上升势头,或许他已经超越高永清,成为对方的第一目标。

卓思衡相信自己是个善于总结的人,但前两点仍需更多信息实践检验,来日方长。

第三点却是最有可能的。

因为在大朝会上,皇上给卓思衡在国子监司业外加了个集贤馆直学士。

集贤馆相当于国家图书馆,用以收藏典籍碑文拓片等文教重器,机要清贵,但整个机构不过五个常设官吏负责日常工作,而集贤馆大学士、学士、直学士等头衔均只是荣誉职务,其中大学士是专门授予于高位退休的官吏,佟铎就在致仕时获得此荣誉称号;学士其次,但至少也得是四品往上退休的人才有机会得到;至于直学士,那就好弄到手得多,它只授予在任官吏,一些被皇帝特别分派负责修书、编史、巡学与特殊经筵等学政事务的官吏按常例会被赠与此头衔,而这也是年轻官吏能最早摸到的馆阁学士头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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