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59)
“臣谢圣上美意。”卓思衡希望皇上赶紧截住这个话茬,不讲正事却在这里聊些子女和婚姻的事,实在古怪。
但是皇上是个喜欢将目的隐藏在表象深处的人,他必须得顺藤摸瓜才知道圣心的深意。
“好了好了,你们快回父皇这边,阿妧,你快给人家的手指头都拗拧了,快回来吧!”皇上招呼孩子回去,两个小孩一蹦一跳的,又紧挨着他们父亲去了,皇上搂过来孩子,看向卓思衡道,“云山,其实这次调你回京不止为学政,朕还有一事挂心,赵王过了年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朕这朝野里有学问的老臣倒是好找,可大多年迈,一是精力有限,二是朕这个儿子也是个淘气的,得有个经得起折腾的老师,朕想着你大概合适,不知你意下如何?”
卓思衡想连夜登船逃离京。
皇帝真是敢想敢说,明明他也怀疑卓思衡和太子关系因为救命之恩过于亲密,百般试探,还要自己去当另一个儿子的老师?
等等,如果这也是试探呢?
卓思衡对上皇上殷切期盼的目光,顿时有了注意,朗声道:“能为圣上分忧,臣自当尽心竭力。”
这个回答似乎让皇上略有迟疑,他静静看着卓思衡,点了点头。
这时卓思衡又补充道:“只是皇子一人的学业终究不及一国学政重要,请让臣先平却圣上的另一心头大患后,再为赵王开蒙。”
“是该如此,但孩子的事不能耽搁,我再找合适人选就是了。”皇帝再次微笑,叫来内监宫女,将不情愿的孩子们领下去,而后终于愿意开始讲正事了,“此次整顿学政,你有何看法?”
热身时间过于漫长,再拖一拖怕是卓思衡会忘了入宫前草拟的腹稿,还好他胸有成竹,快速进入状态:“回圣上,早年圣上命臣辑录实录,上有载学政之言,无不警匮如醒,可当时不过是读过书页上的恒言之语,如今看过地方学务曾执过一地学政,再思再想,更深有感触。学政之事,建祚之初虽微,但举国气象一扫,多是欣欣向荣,可如今累时积弊,便有诸多顽疾留待圣上裁决。臣以为,整顿学政首要之务是在教化万民,不该只局限于国子监太学,在不破除恩荫这一祖宗之法的前提下,督促贵戚官宦子弟勤勉守业也是本固邦宁之策,但不能只着眼于此,而空视大计,当以国子监太学为先,州学次之,再至地方学府书院。”
卓思衡没有办法向皇帝讲普及义务教育,只好以“教化万民”这种皇帝一定会喜欢的词语代替,虽然意思不同,但他也没打算按照古意做事,先挂上漂亮的羊头拿到整饬学风的权柄再说,不然他只有个任免,办起事来难免碍手碍脚。
不过有了基层经验回来,说话就是有底气倒是真的。
皇帝听完略有沉吟,后又颔首道:“这话朕记得你从前就讲过,那时曾大人还说你对学政颇有见解,果真实务之后,更鞭辟入里了。那依你之见,学政之务要以国子监为先导,再布行上下惠及万民?”
皇帝的政治素养就是高,知道什么叫试点什么叫推广。
卓思衡立即表示正是如此。
皇帝似乎觉得不错,可却没有松口的意思,又问:“你有何良策?说来听听?”
不带方案的甲方不是好甲方,卓思衡决定反客为主:“敢问圣上,期许学政若何?有何愿景?臣自当从愿制策。”
卓思衡自地方归来后的变化令皇帝也略略惊讶,或许是没有臣工这样先问过他的意思,他起先略有戒备,但仍是饱含十足的好奇开口道:“朕所言事,你皆能通治?”
“但求恭听。”
卓思衡的自信让皇上也有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他必然是早将整顿学政一时千思百想多回,开口便条理清晰,四条俱列:“好!学政弊疾,朕所患,无非为四。其一,宗室子弟倚仗旧恩,怠学无术,不能从益辅业为表率;其二,官宦子弟仰仗恩荫,无家学家传,德疏才陋,多有不义不善之举是为隐患;其三,我朝上下学风虽盛,科举人次累有所增,但皆出自私学而非官属,朕颜面略缺在其次,更甚在于官学疲敝积下祸患,瑾州弊案犹如冰山一角,不可不防;其四,我朝进士门生尽归天子,私学繁盛,是否有损,朕且不得知。以上你若能逐条相克固然最好,若不能暂缓徐徐图之也并非不可,但无论如何,且记住最后这一条,其五,官民若是对整顿学政一事沸反盈天多有微词,不如不做。”
说完,他静静看着卓思衡,等待答复。
完全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料。
卓思衡不敢将得志的笑露在脸上,反倒蹙眉思索,装作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沉默许久才开口:“臣愿意一试以报圣上知遇之恩。”
“好!但朕给你这个权柄之前,你先给朕拟一道秘折来,勿要让旁人知晓,细则再议。今日你也疲累了,早些回家同家人团聚,五年未见定然有好些话要说。”皇帝又恢复了和善的笑容,“你在地方的政绩,很好,朕一直注意你的施政,自安化郡到瑾州府,可谓策略得当,人皆赞颂,虽略有冒进之处,然而若是守成拱手,也不能成其事,朕也是看重你这点才委以重任。”
卓思衡还担心他今日不提这件事呢,提了自己才有办法讲本日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皇上,言及瑾州,臣有一事不敢写作奏章,只能亲自面奏于圣,请求圣断。”他让自己显得很为难,却又大义凛然,不得不说。
“你说便是。”
“皇上是否还记得安化郡长史崔逯一案?”
“自然记得,此案实在不堪,朕深以为恨。”
卓思衡自怀中取出一封由蜡泥密封的信件双手呈上:“这封信为当年我在牢狱中命崔逯所写认罪文书,有其签字画押,请圣上观览。”
皇帝拿到手中拆开,越看越皱眉,最后看完已是面有微白,作色道:“此案朕记忆犹新,最后其认罪伏法的文书朕也看过多次,绝不会忘。为何你手中的告罪书与大理寺和刑部呈交朕手上的认罪状完全不同?他说自己戕害之罪并无指使,可你这上却有王伯棠为罪魁的白纸黑字?”
“皇上,大理寺刑部所递交之案少了王伯棠指使之事。臣以为,并非此二处失察,而是自瑾州押解帝京,必有疏漏,未必没人拿其家人安危予以交换,要崔逯不供实情欺骗圣听。”卓思衡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留在瑾州的政治留产交到王伯棠手中的,“皇上,他膝下本有两子一女,一子于牢中已亡,乃是因为误食了他的餐食才中毒不治,做了替死鬼,还有一子一女均已成家,虽被连累不得入仕,却仍是家资颇丰奢靡耽乐。”
“朕已下令抄家没罚,只余祖业薄田荫蔽子孙。”皇上纵然面上仍是一副痛心疾首,可语气里已渐渐对此事生出疑窦和猜忌来,他话说一半,便等着卓思衡告诉他答案。
卓思衡在说标准答案前,又拿出几张贴身叠好的纸笺,这些是宋蕴惠给他的宝贝,是他用给宋端当哥交换来的重要罪证:“臣归来述职前,曾去地方几处书院督导瑾州民学,至潮平郡东姥山白茶茶园,却见崔逯之子崔允在此,于是心中起疑,暗中查访,得知崔允在本地出手极为阔绰,出入赌坊青楼往往一掷千金,即便崔逯家资再丰,抄家有所瞒藏,余财也不可能如此挥霍。”
皇帝静静听着,再隐忍不露,他的脸色还是阴沉下来。
“而东姥山白茶茶园,并非一户所有,而是多家在此置地经营产业,臣闻听有人最近在求卖山中茶园土地,便略走访,果然,是崔允因入不敷出在出售名下的茶田产业。”卓思衡递上纸笺,“臣命手下装作不愿露面的买主,以信件往来,这便是崔允的亲自回书……后来茶田卖出,臣又找到真正的买主,征求同意抄录下买卖契文,证物都在此处,可以证明崔允售出十余亩茶田后手上仍有茶田百亩之多!这些田产由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