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36)

作者:乌鞘

“夫人深明大义,请受我一拜。”卓思衡深深一躬,不等何夫人谦让,只道,“还请夫人规劝何大人继续安享自得,一切便如从前,安化郡吏治断不会废弛。若有可能……来年外任考评,何大人高升回京,或许会有真正的闲适美差以待来日。”

卓思衡的手段何夫人是领教过的,她深知自己从前看走了眼,眼前的温润君子哪是什么柔弱书呆,全然是个鹰视狼顾的狠角色,但她更了解的是自己的丈夫何孟春,若是能安守本分配合卓思衡的安排,以他的手腕和能耐,京中或许早有准备,要是能回去自己的地界,说话办事都方便许多,清闲的优差也的确更适合不通俗务的丈夫……

面对将双赢选择摊开在面前的卓思衡,何夫人反而长舒一口气,洒脱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你的意思,我不过费费口舌管他一管,为了百姓也好自己一家也罢,都是好事,只是若是事有变化,我丈夫他担不起事,还望云山你自州府多多担待。”

“这个自然。”卓思衡起身后也笑了出来,真心喟叹道,“嫂夫人,若你是一郡之刺史才该是民吏的福气,哪用我如此周折安排诸事?”

何夫人听罢不由得愣住,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如今却从自己所见过最有本事的官吏口中说出,实在让她讶然震惊,直至卓思衡离去,她都在想若是自己为民之父母官又该当如何?

最重要的事解决,第二日,卓思衡便让慈衡开始打点行装,自己则安排衙内诸事诸人。经过卓思衡这两年的规范,安化郡郡衙早就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即便有人因为听说卓思衡要调任而心思活络,但看到被留下的是铁面冷脸的潘广凌,也不免赶紧打消偷懒耍滑的念头,心中暗自叫苦,咬牙继续勉励。

卓思衡最放心的就是潘广凌铁面无私这点,然而他还不忘这位自己亲手栽培的下属,凡事过刚则折,多点圆滑并非就是世故妥协,而是寻找刚柔并济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这话他这两年说过很多次了,潘广凌次次听得答得无比认真,如今临别嘱托,更是毫不怠慢。不过潘广凌倒也有事麻烦卓思衡,他准备了好些东西和一封亲笔书信,只说这一年没顾上回家,要卓思衡顺路去探望一下自己在瑾州州府做长史的亲爹潘惟山,给他老人家带个话,也要他罩着一点卓思衡。

卓思衡自然答允。

离去那日,卓思衡特意没有告知其他人,而是同陆恢悄悄上路。

二人骑着官驿的快马,打算尽早赶赴任上,先看看如今瑾州州学与学政的诸多情况,再去衙门告身报文。

因为此次升调突然,即便此时已安排好安化郡事物,卓思衡仍是对前方的未知多有怀测,所以路上他话很少。而陆恢也是安静的个性。

好在正是春雨酥润的时节,并行时听着雨声也不算沉闷。

自泉樟城往永明城的路上大多官道,却仍有山路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慢马速,从赶路变得像于雨中赏景一般漫步。山野之际,卓思衡于盘桓处驻马眺望,确认前方道路是否通畅,却忽然听见自上路以来,陆恢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

“大人,那位高永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89章

“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卓思衡的回答言简意赅。

“大人知道旁人都是怎么称呼他的么?”陆恢的声音和雨滴声一样轻,“他们叫他‘屠尉’。”

卓思衡没有回答,他于半年前知道这个称呼是在慧衡的来信和邸报之上。

高永清在威州虽只是武宁郡金川县的县尉,却伸手进了许多本地的要案当中。因武宁郡位于边陲,州府驻军有五万之数,更有本地士卒家属屯驻垦荒拓边,人口尚属稠密,与几处羁縻地濒临的地方案事极多,高永清雷霆手腕斩决不疑,但凡遇到牵扯州府军的案子一律照判不误,均是从重,许多本地官吏都看不下去,上奏参他酷刑烈狱严法重纠,是本县的“屠尉”。折子递上去,然而反倒是被整饬得最狠的军屯之地却悄无声息。

皇上倒是不偏不倚要高永清自己辩解,他回了个奏本只说“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又将自己任上刑狱的数目一一条陈,其中有一半都是积年的案子在他手中结案,并非新发新案。经过他的手笔,县衙大牢已是干干净净,三个月都再无鸡鸣狗盗之徒犯案。

此事发生在半年前,风波如今已然平息,但之所以最近被提及则是因为威州运失一批军粮,由高永清裁断终于人赃并获将悍匪与其勾结的押运官员一网打尽,皇上很是欣喜,连提三级将他破格拔擢为提点刑狱使,虽然有反对声音,然而他功绩正在,当时丢军粮一事的烫手山芋无人敢接,被他一己之力办成,之前不做声之人便很难有立场置喙此事。

但“屠尉”这一称呼却如影随形跟着高永清到了州府。

“我们只是听当地官员这样说他,却没听百姓如何说过,个人的口说个人的话,也许身在威州再听旁人的议论便是另一端言语了。”卓思衡相信高永清不是任意妄为发泄自己无端愤怒的庸官,他如果不是目的明确,是绝不会采取这一种极端手段的。

但卓思衡更清楚的是,高永清的个性里有一种偏执的尖锐感,这与他的经历和选择有关,很难剥离。

陆恢听罢沉思许久才开口说道:“若是大人行事必然不会激起如此多无端愤怒。”

“若是我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解决这样多的沉积旧案。”卓思衡从不怀疑高永清的能力。

陆恢听完竟然少有的笑了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大人的心也同世人一样是长偏了的。”

卓思衡微微一怔,当然听出他在揶揄自己言语回护高永清的所为,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多少有点为不知道根由的事在强词夺理,旋即无奈苦笑道:“知晓了一个人的难处和苦楚,再想折中公允去谈其所为所不为,实在是圣人才做的出的公正来,而我也只是一介俗人,对自己的亲人朋友没有办法冷眼作辞……”

“是我提起大人的伤心事了吗?”陆恢正色道,“请大人恕罪。”

卓思衡极为温和地看他说道:“是你说中我心虚之处才对。我同永清贤弟是我们父亲尚在时引荐相识,情谊非同寻常,我对他言语上的回护在所难免,你说得对,我有时也该更客观去辨析利弊,才能真正替人去苦心穷虑。”

可卓思衡没有说的是,他与高永清受于彼此身份限制很难联系,即便真的想要提醒一二,却也无处开口,这才是真正的无奈。

陆恢听罢点头,似是领悟到了什么,许久才叙话道:“说来也是巧合,正是这位高大人发觉之前秋闱时有人自瑾州前往威州偷改籍贯应考,今年是威州第一年独设贡院开试,便有人活络心思,觉得威州地处边陲少有治学之士,故而容易鹤立鸡群得中解试,才暗中使了银子人脉过去应试,却被高大人逮个正着。由此才引出瑾州州学的弊案,方知我州之上学风早便腐于蚁溃,于是惹得龙颜震怒,圣裁落罪才空出了大人要上任的位置。”

陆恢清楚高永清和卓思衡一直在努力避嫌,肯定不是有所勾连后才作此举动,只是这件事巧合的很,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而卓思衡当然明白他的深意,将本就闲庭信步的马速再降一降,轻声同此时已并肩而行的陆恢讲道:“任命我的是吏部,首肯之人是官家,其中再有深意也是上意。如果我没有猜错,想必此次弊案还牵扯到了国子监和太学,所以上面动了整覆学风的念头也未可知。我已去信回家询问,如果有消息,我会再做打算的。”

陆恢心中服气,觉得自己再敏锐也只是发现问题而已,但卓思衡永远想得快人一步,且做好准备无惧可能的困境与纷扰,实在是一种他无法企及的高彻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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