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28)

作者:乌鞘

“后来,他因识文断字,当上了一个小吏来养活自己与母亲。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这样过去……再后来,郡上来了个姓卓的通判,人人都在谈论这位状元郎出身的卓大人,说他经历传奇,以罪臣之后自科举中脱颖而出……我曾留心过大人,您一点点都不像是罪臣之后的样子,您身上有种从未遭逢过苦难的舒展之感,我一时羡慕又嫉妒……”陆恢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此时再想,我们这些人,哪有人能免去身份之痛,无非是大人心境旷达且从不将心事宣之于口罢了……这不正是咱们这样的人自父辈处学会的存活要领么……”

“那你今日为何又愿意将信拿来给我看?”卓思衡声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在陆恢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脑海里闪过好些人的剪影,有高永清,有慧衡和慈衡,还有悉衡……

陆恢低头一笑,再抬头时眼中已重新找回那固有的沉静,缓缓道:“就像我说得那样,如果我的身份被大人发现,那我满口谎话也是无用,而大人若用这点要挟我,想必也是有所图谋,我倒是无所谓,然而母亲不能无人奉养,当然要逃得远远的去……可如果大人不知道,那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或许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也未尝不可。况且信中所书不止我的身世,还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大人作为当是时局中人之后,我想,该让你知晓才对。”

“你是说我祖父怀疑戾太子在幽禁期间中毒之事。”卓思衡从没听卓衍说过,为什么父亲将所有旧事始末与相关之人无论大小细碎全部告知,却唯独略过这一件?

陆恢不笑的时候有些像高永清,甚至有些像悉衡,他沉声道:“如何处置这封信内的秘密,大人还请自行斟酌。”

第83章

离去前,陆恢对卓思衡说道:“母亲要我自己抉择,是襄助故旧之子违抗生母遗命,还是继续藏愚守拙将真相永远深埋。我这个人,有时很怕选择,于是我暗中将选择的机会交给了大人:如果您是故意寻到我有所图谋,那我便按后者行事,如果您并不知晓,为官秉正如大人的祖父和父亲,那我便也如同我的父亲一般,听之从之,绝不废望。今后陆恢便是大人的从属,大人若有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说完他便告辞了。

卓思衡一个人在内厅坐了许久。

那封信陆恢也给他留下了。

“大人见此信时的表情,是在下从未见过的思念与哀痛,父信归子,若是卢大人卢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愿作此安排,大人不必交还,留作证据也好,留作纪念也罢,它注定是属于大人的。”

陆恢告辞后,卓思衡仍然捏着这封信。

父亲的字真好看啊……他学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习得这样的章法和坚骨。即使连寡言少语如曾大人每每看他的字都是赞不绝口,他也还是觉得自己的书法功力差了父亲不止一筹。

他一个人就这样独自坐到夜里,等到慈衡不放心来找他,他才想起回家。郡衙离家很近,但卓思衡经常要将公务带回家中,故而常常骑马,好多携带文书,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对慈衡说道:“阿慈,陪哥哥走回家吧。”

慈衡从来不会多想,只道:“好啊,我去跟他们要盏风灯!”

于是兄妹二人并肩而行在泉樟城石板的道路之上,两侧香樟树影影绰绰,芭蕉舒展,月光之下俱是婆娑。这里不像帝京,夜市繁华人烟至子时仍不散去,百姓们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个时候街上早没有店面开着,自然也没有人影,唯独卓思衡和卓慈衡二人执一盏光晕淡金的风灯缓步月下。

慈衡话多,絮絮叨叨说些这两天行医的趣事,卓思衡微笑着静听,时不时凑趣一句,逗得妹妹大笑。

走着走着,他却忽然提了个极少有的要求:“阿慈,和哥哥说点过去的事情吧。”

“好呀,哥哥想听什么的?”

“咱们到杏山乡后爹爹的事?讲一些我不知道的。”

“好!我这就能想起一件来!”慈衡最爱谈的就是杏山乡时自家的往事,明明那个时候的悲伤和困顿都如此真切,但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暖快活也是历历在目,“不知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咱们刚到乡里的第二年,朱五叔得闲来咱们家找爹吃酒,你在一边读书,晚上光太暗啦!你为了看清书,越读越凑近油灯,结果看得太投入,灯火给书页点着了!吓得爹和五叔赶紧跑过来看你有没有事,结果你人是没有大碍,可袖口被燎了好几个黑洞,眉毛也焦了,那样子可逗人了!连四弟都忍不住乐!后来爹赶紧叫你去换衣服洗一洗。”

卓思衡忍不住也笑了:“我记得很清楚,可奇了怪了,当时怎么就没有感觉呢?”

“可后面爹和朱五叔说什么你就不知道了吧?”慈衡作为知情者,忽然有股比哥哥知道得还多的得意感油然而生,骄傲得扬起小巧的下颚。

“我出去换衣裳洗脸,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聊别的了。他们说我的坏话啦?”

慈衡笑道:“朱五叔说啊,思衡这小子,懂事聪明,可不知道为啥有股痴劲儿,尤其是读起书来,将来可别成个书呆子!浑浆浆的,怎么好说媳妇!”

卓思衡忍不住大笑,这确实是朱五叔会说出的话。直到他离乡赶考前,朱五叔还担心他会变成腐儒书呆。

慈衡说在兴头上,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跳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倒像当年杏山乡那个野丫头似的自己,欢快道:“可咱们爹可护着你了!赶紧说,咱们家思衡他不是这样的孩子,方才就是读书时太钻研罢了,其实平常思衡很好的,人聪明懂变通,凡事都会迂回想想利弊,从小就懂得张弛有度,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毛躁冒失。朱五叔听得直乐,说不是有哪个聒噪圣人说什么老子不许夸儿子的,他们这些武夫也在外面不好意思讲儿子半句好话,生怕人笑话,老哥你这读书人倒是实在,夸起儿子来都不喘口气儿的,什么好词儿都往思衡身上堆。爹也笑了,就说那是思衡担得起这些好词儿,当爹的下不去口说些贬损的话,说了太违心,说违心的话也是有违圣人……哥哥……你怎么哭了?”

慈衡收起回忆和笑容,人也站住了。

卓思衡依旧朝前走。

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

慈衡站了片刻,快步跟上,默默拿过哥哥手里的风灯,然后走他快一步,给他照亮前一步的路。

月光和灯光将两人紧挨的影子向路的两端扯去,一边深深埋进两处都照不到的黑暗里,一边始终被灯与月的温暖明亮拥抱。

卓思衡和卓慈衡兄妹二人就这样静静朝家的方向走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

第二日,卓思衡照例来到郡衙,笑意温和安排报道的陆恢去见同僚,又给他重新分派事务,陆恢与他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和所有人问好,而后便投入到郡望的工作上去。

如此勤勉,日复一日。

……

帝京,卓宅。

除夕当日。

卓慧衡和阿环一道挂上新写的桃符,见悉衡还在院子里清点年节的赏赐,赶忙说道:“弟弟你快回屋里去,外面太冷,东西一会儿抬进去咱们再看。”

悉衡在姐姐面前总是很乖巧听话,于是说道:“二姐,一起进去吧,柴六嫂熬了热的甜露,里面加的是哥哥寄回家的瑾州粗糖。”

慧衡笑吟吟点头,与弟弟一道进了屋,今年除夕家中只有二人,可卓思衡自瑾州寄回了好多土产,他们便想着用这些做一桌年夜饭,便好像同哥哥和慈衡一道在瑾州安化郡守岁一般。

“哥哥和阿慈到安化郡已是一年了,我听老师说,圣上今年特地表赞了哥哥在地方的政绩,说他施良法善政,务行于实,是荒僻之地为官的表率!”慧衡不自觉提高音调,自豪骄傲之气漫过温柔的眼角眉梢,悉衡也是难得一直将笑意挂在脸上,轻声道:“改岩窑制新瓷、开山造麻池、辟新路越山岭、引新业入郡望、兴人丁保农时……只一年哥哥便做出这样多政绩,我竟不知他要如何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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