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12)

作者:乌鞘

“其实除了追求开窑刺激体验的安窑,其余的窑厂或多或少都会干涉釉浆的含矿量来调整色泽,我也问过吴兴,他说他们也曾经试过在里面掺些石灰粉,可是这样上出来的浆色就更深了。”卓思衡停顿时笑了笑,“小潘你这里不是有拿回来的岩窑釉粉吗?咱们来试试看。”

潘广凌赶紧自一旁的布袋里舀出一碗还没调成釉浆的釉粉,这是岩窑所处山间红土岩块所研磨又淘静过筛沉淀后的细腻粉质,为自己尝试,他还没往里掺草木灰,只见卓思衡取出一个小陶瓶来,拔出塞子,屋内立刻充满了令人皱眉筋鼻的强烈酸气。

“这是咱们这里的土醋?”潘广凌揉揉鼻尖,“没有兑水农家刚出来那种才有这味儿,大人口这么重的吗?”

他依稀记得卓思衡是北方人,他自己在南方土生土长,只听人说北方人口重好酸咸,但不知道居然能用这种醋下口。

“我哪能喝,家里买来的醋早兑过水才用,这是之前打农户家里买来的,刚制好没两天,劲儿最大,让我们试试。”说完,卓思衡把醋倒进那一碗褐土色的釉粉里。

“然……然后呢?”潘广凌被醋味儿呛得脑壳痛,但看这釉粉比他的反应可小多了。

卓思衡又不能解释醋酸和铁中和,会产生乙酸铁,而乙酸铁里的铁离子是正宗三价铁,也就是会变成淡黄色的溶液,这个淡黄色可比烧出来的沙黄色泥浆色要好看得多了,若是这个化学实验可以成功,他们就能尝试让形成岩窑尴尬釉色中的铁含量以化学方式降低,从而形成更淡雅更素净的颜色,并且减少杂质,加上潘广凌所想得办法,如果成功,那釉色也会更加细腻均匀,大概效果不会太差。

可是醋不是醋酸,杂质很多,或许还会有天然物质形成的乳酸,这些都是实验的不可控因素,故而卓思衡也不是百分之百确定是否成功,会不会需要调整醋的纯度和成分,这些都要慢慢一次次尝试。

但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自己那些年的理科生总算没有白当,如果他的化学老师知道这位得意学生还能活学活用到这份儿上,大概会更喜欢的自己的。

思考之间,卓思衡看潘广凌拿出纸笔记录,又自己调出一碗带草木灰的釉粉来,照着卓思衡的加量也兑上醋,说看看效果有什么不同。

做对照组实验?卓思衡被这番操作惊艳到,心想潘广凌这小子要是在他来得地方,一定是个极好的理科人才,只是可惜……

他在可惜当中忽然起了个念头,这个念头并没有吓到他,反而让他心底和眼前都是豁然开朗,仿佛看见一直以来自己所希冀的愿景一般。

“小潘,我想问你一件事。”他努力压抑心中的兴奋和雀跃,只假装合格的成年人,在事情还没有具体头绪的时候,卓思衡不打算泄露他所萌生的创造天机。

“大人想问就问,我一定知无不言。”潘广凌此时觉得岩窑的事儿有了盼头,又是佩服卓思衡的奇思妙想和博闻强识,不管卓思衡问什么他都会照实相告。

卓思衡斟酌语句,只用看起来不那么激烈,但在此地生活之人眼中确实有点离经叛道的话问道:“若是科举能考这些数理工器之论,你会作何想?”

第73章

有那么一瞬间,潘广凌觉得卓大人疯了。

他是直来直去的劲竹脾性,想到什么便要说出来:“大人,你疯了么?”

“这话很疯么?”卓思衡没想到潘广凌反应如此激烈,或许这个念头真的足够离经叛道,但他还是想听听当代理科生的看法,于是笑道,“此地只有我们二人,就算是疯话,有何不可说?”

潘广凌露出极其为难的表情道:“可是大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啊……”

“没有想过自己的一技之长可以作为科举新开的科目?”

潘广凌点头道:“我朝独尊进士科,每个读书人自打捧起书本的第一天就知道的,其余诸科如明法、明经、明字和明算,早在太宗朝时就都划归入衙科常选,也不和科举一同取试,也不算作进士出身,考上虽然也是能入衙署为吏,但最多就像我这样在地方衙门里做个小部从,顶天去到帝京六部下属,以七品身份终老此生,那便是极大的能耐了。在这情况下大人和我说咱们工曹主管的这些琐事能进科举,我怎么能想过呢?”

“既然如此,咱们今天就想想看。”卓思衡决定先从打开一个人的思路开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就先说说你愿意不愿意呢?”

“这当然愿意了!怎么会有读书人不爱功名的!”潘广凌激动之余差点掀翻手边的釉浆,小心翼翼捧到边上去后才继续说道,“大人是科举出身,功名煊赫,怎会不知个中差别?不论个人能力和治学,单看根据榜次入列朝班后的先后与区别,便知功名的好处。大人可以从翰林院启发,外放也能在郡上施展才干,但大人想来也有同榜在三甲开外的,他们最初只能去到县里,家里没有门道和疏通的可能只好去些旁人睬都不睬的下县苦熬,大人别见怪,我说话直接,咱们单论这一点,是不是功名也决定各自的起始,而这个起始,便决定了各人往后的官途?”

卓思衡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单看他和表弟就能知晓其中差别。潘广凌愿这样推心置腹讲功名而不论什么圣人言的套话,卓思衡很是欣喜,更敢说疯话了:“此言甚好!比那些只谈心性论圣贤却不愿说切实利益的虚言要好的多。我自己谋求功名,心中亦是有私愿,想教家人富足美满与我团聚,想我父母在天之灵得以宽慰,想我自己可以看遍世间百态百样不负来人世一遭,这些都不是圣贤书上教得读书之道,可我却也甘之若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与卓思衡推心置腹交谈给潘广凌很大鼓舞,他觉得自己终于配得上和卓大人谈论心迹,更是恨不得将所思所想一并捧出,直道:“这才是对的!咱们读书人做官对得起朝廷和百姓是大事,这责无旁贷,但又不贪赃又不枉法,且对得起自己,又有何不妥?若是按照大人所说,能给咱们数术工器农政等科开考举,那我肯定第一个参加,又不用之乎者也,考得定然都是实用实行的门道,能堂堂正正做官,拿大份儿的俸禄,给家里添大份儿的面子,最重要的是,难道我所学所负的就不是正经的学问吗?难道我的抱负就天生比旁人低一等吗?”

说到此处,潘广凌难免有些激动,他忽得起身,到屋内书架上捧出好些书册放在桌上给卓思衡展开:“大人,这些是我曹官吏日常研读的书作,从工造到营建,自农政到历法,哪些不是正经的学问?这上面有我们标注的,能在咱们郡上用得到的方法门道,咱们也都自己先试试看,这份心思这份用功,我敢发誓不比那些天天皓首穷经书海徜徉的科举书生们差!”

卓思衡看到这些记满笔记的书册,就想起自己刷题的理科生时光,顿时也是百感交集,不住点头:“那是自然,我自己读书也不过如此用心。”

“要我们去考科举,我当然愿意,不但愿意,还乐意辞官用白身去考!”潘广凌重重将书阖上,“可是哪有这个机会呢?大人也不过是心血来潮问一句,我当然知道,但大人有这个心,就已经要强过那些自觉高人一等的士大夫好多了。”

说罢,他自嘲般长叹一声,又道:“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读书也只指圣贤书罢了,我看得这些书莫说是在旁人,在我爹眼中也是玩闹,登不得大雅之堂……成也功名败也功名,成得是大人这样的天纵英才,败得是我们这样歪了的不入世之人。我倒不是说酸话,而是真的有时觉得好不服气,功名是人人都想攀爬的阶梯,说出来也不丢人,我也想建功立业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可我之所好却非世人所认,便也只好认命了……不过眼下能在大人手底下做事,也算一展长才,谈不上埋没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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