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10)

作者:乌鞘

众人痛呼卓思衡趁何刺史不在乱行职权,待何刺史归来,他们必要讨个说法。

卓思衡也不恼怒,只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让他们千万不要这么说,原来你们做事是只为何刺史不为国家,何刺史不在便不做事,他回来才开始办公,这样一来传出去,何刺史岂不是要落下个“建拥党羽以自重,裹挟下属以辟衙政”的罪过?

最后,他不忘痛心疾首的来上一句:“难道本郡官吏只知有刺史政令,不知有皇命旨意?”

这次谈话之后,装病的人几乎都真要病了。

是吓的。

潘广凌惊喜的发现,各个郡内衙署的办事效率呈现飞快增长的态势,而卓思衡私下里的外号也变成了“慈面阎王笑脸虎”。

卓思衡听罢大笑,直说:“看来何大人在任期间提升他们的文学素养也不是一点功劳没有。”

“他们确实是怕了大人,但大人不怕他们等何大人回来参您一本么?”潘广凌痛快过后也有隐忧。

“我还怕他们不去参这一状。”卓思衡笑了笑,“最后满桌俗务再给何大人吓跑,他们再落回到我手里,就没有这次的好说好商量了。”

潘广凌看着卓思衡的笑容,第一次觉得那个外号起得当真贴切。

然而这些日子,他也将卓思衡的辛苦看在眼中。

卓思衡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整理政务,逐条审核,将有问题的一一列出,甚至连传餐都只在衙门,已经三天没回过府上睡一觉了,他妹妹天天教人送东西来,他也只是问问来人家里是否还好,妹妹如何,脚步却都不挪动,全身心投入到这场与本地官员的较量中。

目前他是赢了。

可是这样十日后,卓思衡同潘广凌去到县上查看农田夏作,却没有往日攀山越岭的精气神,在田间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潘广凌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鞠躬尽瘁和舍身忘已,他顿时知晓,目前的自己根本做不到卓大人之全能全效,他需要学习的还有太多。

卓思衡能不及众人反应便将他们收拾得服帖,最基本的便是他自己能力过硬,一天之内整理完毕多年积弊,对症下药谋定对策,又亲自去到过县内,掌握第一手的细末官吏脉络和各人情况,第一时间调配人员填补空缺,完完全全预料到了会遇见的所有可能性,分而治之后又准备好了万全之策。

他是如何做到的?

潘广凌钦佩之余,只觉卓思衡仿佛不是凡人,有种他无法参透的力量。

两人一路并行至山间田乡,潘广凌隐约觉得卓思衡此行并不是单纯查看田畴,他官衙里明明还有那么多事做,却专门跑出来一趟。

“大人,夏耕之事不如就交给在下吧。”潘广凌看他神色和身体都已不是昔日充沛健康的样子,便下定决心要为大人分忧,大义凛然道,“我自己的事务从来无有拖欠,一时也不需找补,这次我来多兼顾一些,您回去多休息休息。”

卓思衡却摇摇头,指着远处一片蓬勃植物问道:“小潘,这是什么?”

他已经习惯这样来亲切称呼自己这位属下了。

“是剑麻。”潘广凌回答,又欲再劝,却被卓思衡将话打断。

“我自江南府翻山越岭来到咱们郡上,路中遇见好多此种树,有些人家也在家附近种植,他们告诉我说,剑麻可以用来制麻,但这个麻却织不了布做不了衣服,他们都拿来编绳子。”

“是这样的,附近的井绳基本都是剑麻编织,这是在咱们这个地方,往海边去,船上的缆绳帆绳也都是剑麻取出的麻料所编,极为耐用。”潘广凌随着卓思衡走上前去,抚摸剑麻直刺天际的剑叶,“听说潮平郡处还有人将它编作渔网和包货的篷布,总之用处是很多,只是在我们山里,便只能挂在山民的房屋外拴点腊肉、吊在井上用作辘轳绳索了。”

卓思衡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待何大人归来后,我要你亲自为我做一件事。”

总算有能帮上卓思衡的地方,潘广凌立即站直郑重道:“别说一件,一百件事我也会替大人办到!”

“大人回来后,你再去约见宋蕴和,让他来窑厂同我一叙,你就说,他最想要的东西,我有办法替他得到。”

……

一天的奔走,卓思衡是真的累了,他终于回到自己府上洗了个通透的澡,将劳累至极的肌肉都泡软后,手脚并用爬出木桶,靠坐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整理。

果然越是繁琐的事务就越是折磨。

不过眼下的成效也不赖,他没有白白辛苦。

这些日子光顾着政务,书信和邸报都没功夫看,卓思衡虽然困极累极,但还是坚持强撑到书房去,回了几封帝京和杏山乡的来信。

唯独家中慧衡的再度来信令他踌躇不定。

距离上次收信也不过几日,慧衡再次来信必然是有要事,拆看后果然如此。慧衡将那日禅月庵中得遇宣仪长公主与罗元珠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又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和徘徊之意,此书她不知该不该编,应承还是拒绝,请兄长为她分析论断,最后谋定。

卓思衡知道,慧衡不是没有自己主见的人,她之所以这样询问自己,是担心她的选择影响自己的仕途和家中的命运。

而这件事,确实足够意味深长值得玩味。

卓思衡取纸提笔,开始了洋洋洒洒的回信,他先是给妹妹分析了这件事的既得利益者是宣仪长公主和罗贵妃,她们一个希望增加自己的政治话语权,一个想要增加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她们一拍即合,此次良机再好不过。然后又加上对朝中局势的评论,倒也不能武断确定此事罗贵妃有争储夺嫡之嫌,毕竟赵王目前连自主进食都还做不到,年龄太小,太子过了人生的一道坎儿后,终于开始长进,目前让皇帝也还算满意,罗贵妃大概只是希望妹妹能有更多的势力支持,来作为她们家两姐妹的政治筹码。最后,他还点拨妹妹道,此事并不蹊跷,然而最终会攀扯甚多,要知道许多人会借助此事想要攀附长公主与罗贵妃的关系,让自家女孩加入,局势就会变得难以收拾,或许还会引发新的变动,那这样一来,妹妹想参加的初心便被辜负,还会惹上令她神伤的麻烦,尤其这个主意还是她出的,虽然很好,是个有益于自身又能惠及多人的点子,但如果真到了后续难辨的时局,恐怕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所以择事还得慎之又慎。

他写了足有十几页信纸,落笔再看,却没有方才直抒胸臆的痛快,只觉得口中和心底都是一样的苦涩。

在这个时代,妹妹和自己是不同的。她没有入仕的机会,好不容易得到如此展才扬名不负平生所学的机会,却因诸般政治利益纠葛不得不放弃。

凭什么?

卓思衡重重将笔一摞,胳膊支抱住脑袋,抵于桌上。

凭什么要这样?他这个哥哥岂不是太没用?事事只会让妹妹小心谨慎,却教她错过如此的天赐良机,自己当初答应父母的事又真正做到了几分?

窗外风雷涌动,瑾州山地气象骤变是常有之事,怕是要有豪雨将落,卓思衡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关窗,第一次发现原来瑾州本地的房屋屋檐都要长出帝京的民居一些,好教顺风之雨不得入窗居之内扰人清闲。

他站在窗前许久,直到第一滴雨落下,他醍醐灌顶一般,重重才将窗户关上,一颗心扑棱棱乱跳,只道,我不就是该做这样的屋檐这样的飞窗,待到风雨来时,替屋内的家人遮风挡雨么?怎么能让家人反过来为我做这檐这窗,天底下没有这样做人哥哥和家长的道理!

思路犹如也被电闪雷鸣穿透,已是无比清晰,卓思衡回到书案前,将之前那十几张写好的回信撕了个粉碎,重新提笔,再书再写……

帝京,卓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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