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101)
卓思衡第一次见这样场景,满心激荡,恨不得自己也挽起袖子拉住麻绳,与窑工一道齐心协力扯开封门砖。
连话少的陈榕都忍不住开口道:“我也是本地人,可从没听过他们唱得号子,有些字眼也听不懂,不像是咱们郡里的方言?”
潘广凌摇头道:“我倒是来过很多次,也曾问过,只是听他们说是为齐心喊唱的,都是本地窑工之间口耳相传,却不是县里的乡音,那些词句我也听不懂。”
“那是伊州古调。”
说话的是一个赤膊上身的汉子,他正拿浸水的毛巾擦自己光秃的脑顶,用带本地口音的官话向三人搭茬。
“小吴师傅。”对这里的人和事最熟悉的潘广凌认出此人,忙给卓思衡介绍,“这是岩窑的窑主吴兴,年纪轻轻便继承了这座窑厂,经验却最老道,关于岩窑一切事宜都可问他。”
言毕,又对还在猛劲儿擦汗的吴兴说道:“这是咱们郡新到任的卓通判,巡视当下来县里看看,特意过来窑厂。”
吴兴在头顶乱抹的手猛地停住,正要行礼,却听远处有人喊他道:“吴当家!通窑了!”于是顾不上那些,丢下三人奔至窑前,将手腕粗的绳子往臂间一绕,朝后大喊:“唱起来!”
“他们要扯开第二道封着的窑口。”潘广凌怕卓思衡介意吴兴的无礼,赶忙替他解释,“一定要在窑温未完全降下时赶紧打开泄热,否则一窑的器皿就要坏了。”
卓思衡却根本顾不上这个,只认真在看在听。
只见十余个满面红光的汉子唱起他们听不懂的苍凉古调,散碎的动作逐渐整齐划一,待到歌至最后一句,音调高亢变唱为喊,几近吼出,窑门应声而倒,窑内红光炽盛,照得人眼前好像只剩一种颜色。
好一会儿三人才从这壮丽又雄浑的人为景象里缓过神来,此时吴兴已带十余人站好朝卓思衡行礼,领头拜道:“卓大人,请救救岩窑吧!”
……
帝京,卓宅。
天气渐热,凉阁的卷幕已都换做竹帘,窗格卸下,好风随入,如今这里归了慧衡使用,从前卓思衡的书籍与文房她都照原样保持,只自己单独支张小桌挨着大桌,点算账目与闲暇阅读都于其间,是不是侧头看看依旧例摆放的大桌笔砚,仍觉大哥尚在帝京,只晚些就能自翰林院归家。
但今天,慧衡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书卷,而是个泥黄色的岩窑瓷洗。
旬修的悉衡换过衣袍拿着书箱走至帘前,凉阁无门,他便叫了声二姐姐,慧衡过于全神贯注,听到声音才恍然抬头唤他入内。
“诗作我已整理好,我自己的居多,还有几个有来往的同窗习作,一百一十七首。”悉衡撂下一摞装订好的簿册,还已细心地裱糊上厚纸的封皮。
熊崖书院课业繁重,一旬就能攒下这些诗作来,慧衡心疼弟弟,让他先去歇息,谁知悉衡却摇头坐下,沉声道:“有一件事我想随二姐姐的信附上告诉大哥。”
“很要紧么?”慧衡边问边转身拿来纸笔,“此时记下,我明日便教人送去驿站。”
“是关于高大哥的。”
慧衡愣了愣。她当然知道高永清在卓思衡心中的分量,他们二人是由各自父亲介绍结识的故交,情谊非比寻常,自高永清被贬谪后,卓思衡每每提及都要忧思无解,如今他们一个西南一个东南,两地相隔山川,再加上朝堂之争在先,更不好交联,卓思衡走前曾叮嘱慧衡,若是京中有高永清的消息务必急驿告之,但她才拜访曾大人不久,佟师沛前几日也有和赵兰萱来访叙谈,并未提及朝中何事与高永清有关。
“我在书院有一还算熟悉的同窗,他长兄如今在威州武宁郡州府军做七品的校尉,他们的驻节地就在郡内的金川县,高大哥就是在那里做县尉。”悉衡顿了顿,接过姐姐递给他的水却没有喝,“他长兄两日前寄信给他,要他照顾父母身体替他多尽孝道,说自己今年因军中出事无法归家,信里说,金川县的县尉——就是高大哥,拿住问罪斩了一个州府军的五品参将,府军险些哗变。”
慧衡腾得站起来,脸色都有些变白,定得什么罪她不清楚,但州府军哗变却是大事。
州府军军力虽不如几处军治监与禁军二司,然而好些驻边州府军也是精兵锐卒防范边境的劲旅。威州地处西陲,与古蕃接临,两地虽戴白者不见干戈,却也曾有过刀兵,此地驻军若有哗变恐危朝纲,是极要紧的事!
“你朋友可告诉你那参将犯了什么罪?”慧衡惊惧之后镇定问道。
“高大哥定他恃醉行凶,戕害两个牧民。”悉衡轻声道,“那牧民的独子拿了那日行凶的匕首来状告,人证物证俱在,其实那个参将抵赖不了的。然而他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若要处置也该论军法而非民吏,个中细节同窗兄长心里也未写明,只说当堂判了参将个斩立决,州府军戍卫将领赶到时,人头已落地多时了。”
“若罪状属实,确实也该等府军之人协从定罪。”慧衡清楚律条,知道七品以上的军中官职即便落罪入衙,也要有其所在军监的长官在才可议罪,但高永清不是那样鲁莽的人,除非他有别的理由,她略微思考后说道,“为自己手下的五品参将哗变?除非这个戍卫将领是他亲爹不成?此事定然还有隐情。”
悉衡料到自己姐姐敏锐聪慧,当即说道:“此事或许机要,即便兄长也不方便对弟弟多说,我那同窗只说,戍卫将领欲要大事化小,可此参将一直颇得人心,他手下好些卒勇见主将不肯做主,便纠结起几十个不怕死的硬闯县衙要杀高大哥还命。然而他们不但扑了个空,又误杀了衙役和衙仆几人,县令一怒之下将此事当做哗变上报郡州,两级官长都是怒火满炽,不肯调和罢休,这些人现已押在州牢内,只是……”
“只是上达天听后却还没有下文。”慧衡想都不想便说道。
“不知官家如何裁断。”说到此处,悉衡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冷漠讽刺的笑,“别又是上次一样,各打五十大板,像是自己多处事明正从不偏倚……”
“悉衡。”慧衡以少有的严厉目光制止他的话,“大哥教过我们什么你都忘了么?纵然我们一代四人坎坷非常,也不该多有怨怼之语,不为别的,只为不该以此困顿心境,徒增烦恼,须着眼当下眺看前路,才能不负父母希冀。”
悉衡自知失言,沉默半晌低头道:“二姐,我知错了。”
慧衡也觉得方才之语太过森严,心中自责暗道悉衡最是深沉内敛,若不是对着自己,怎么会说出心里话来?对旁人他是必然不会开此口的,于是便轻轻扶住弟弟肩膀放缓声音道:“是姐姐不好,哥哥不在,姐姐不会疏引教导,你别难过。只是你心里纵然不喜……今后难道就不入朝堂为哥哥臂膀了么?念及此心,也该从此时学着里不露表,迹不由心。只看咱们哥哥平时是如何做为,你也该心中有数。”
悉衡愧意终于稍稍褪去,须臾后方才开口:“二姐,我这些日子时常在想一件事。”
“你说,姐姐在听。”
十六岁少年的眼中忽然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只听他低声说道:“我是必然不会眼见哥哥一人在朝堂泥淖之中孤军奋战的,可是,襄助兄长的路难道就只有科举入仕一条么?”
这次,慧衡没有斥责弟弟这番听起来似有狂悖之意的话语,她只是静静看着弟弟的眼睛,许久不语,只听春露滴落花木的脆响悠悠传入耳际,她才用那柔缓又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我并无通天晓地之能,也无未卜先知之术。但哥哥所走之路定然是荆棘险途实在无需二者亦能知晓。我们做妹妹和弟弟的若只是待到愁来才想分忧,岂不是太过无能?我们的大哥不是一般的手足,他既是你我的父亲也是你我的母亲,何止血浓于水?家中最悲苦之际,你恨自己年幼我恨自己孱弱,都是无能为力不得替大哥分忧,如今我们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也是时候该是与哥哥并肩同担一路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