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43)
执行官拍了拍江眠的肩膀,完全没有意识到头顶的刺人杀机,满意地说:“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虎父无犬子?您做得很好!”
江眠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您过誉了。”
“别站在这里寒暄啦!”执行官的手还没从江眠的肩膀上撤下去,研究所的众多学者们已然热情地一哄而上,差不多是半强迫地拥着他远离了江眠,有的还趁乱踩了他好几下,“来来来,远道而来不容易,是不是饿了?快,上菜!”
执行官一脸懵逼,防护服固然能抵挡不少伤害,但是人体的重量却是实打实的,数脚并上,直把他踩得呲牙咧嘴,面上还必须维持着客套的微笑。
江眠:“……”
一声令下,侍者们捧着纯银的餐盘,从另一侧的大门鱼贯而入。长长的大理石餐桌上,几十个纯白的餐盘挨个摆放,里面的餐点肉质细嫩,上面浇着晶莹水红的酱汁,比起食物,更像是某种艺术品。
作为东道主,法比安热情地邀请江眠入座侧位,就在执行官的手边。以江眠的成就,能够在这张桌子上坐到最末尾,就已经是很了不得的荣誉了,不过,出于先前法比安的大力吹捧,执行官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
江眠一言不发,端详着眼前的餐桌。前菜上了,汤品上了,副菜和主菜一并上了……雾气流连,雪色的盘盏充盈着各色各样的鲜红、艳红、绯红,与大厅漠然明亮的苍白强光灯交相衬映,为所有人的五官都打上了深深的阴影,有种如同置身太平间的森然。
——这是以永生仙水来妆点的会餐。
江眠握着叉子,一动不动地看向总部的执行官与元老们,看着他们打开防护罩,喜形于色、毫无所觉地吃下这些奇异的食物。在他们对面,研究所的高层齐刷刷地握着刀叉,便如一群泥塑木雕的假人,面目模糊,嘴角带着弧度相同的微笑。
“味道如何?”法比安问。
“好吃吗?”一位学者开口。
“需要再加点什么吗?”另一位学者殷切发言。
“不用了,我觉得非常好。”执行官捡起一旁的白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永生仙水的进度斐然,他身后就是关押着人鱼王嗣的囚笼,坐在全世界最深不可测的地下研究所里——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用餐体验?他因此飘然自傲,感到十足得春风得意。
执行官微笑道:“那么,接下来……”
他眉头微皱,不舒服地清了清喉咙,复道:“那么,接……”
男人的舌头在口腔中无措地打转,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尝试了几个音节,却都发不出来。他用力一拍桌子,脸色骤然巨变。
他身后的警卫官悍然抽出武器,厉喝道:“射杀!”
他的命令下达得干脆利索,十足无情,丝毫没有顾及枪口对准的目标是西格玛的精英,研究所的高级成员。江眠身边的学者瞬间暴起,将江眠扑倒在地,交叉的火光同时覆盖了其余人的身体。
血光四射,总部的警卫不会允许有漏网之鱼的存在,还不等他们对准地上的江眠,身后便传来狂怒的咆哮——
本该昏迷不醒、牢牢关在笼中的人鱼,此刻竟愤怒地睁开眼睛,乘着呼啸的水势冲出了观测室!
十几名警卫立刻调转枪头,然而,他们只看到人鱼张开的血口,狰狞如地狱的通道。
——这就是他们倒下之前,映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场景。
江眠出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抱怨道:“本来是为了避免麻烦才用的这个方法,结果到头来,还是免不了大动干戈……”
警卫瘫了一地,江眠看了他们一眼,问拉珀斯:“这些人里,有漏网之鱼吗?”
拉珀斯酷厉地瞥着倒地不起的警卫,金眸掠过掐着喉咙,完全说不出话的西格玛元老们,再转向江眠时,眼神又变得温软如春水了,他摇了摇头:“漏网之鱼?没有;漏网之人?也没有。”
“那就是全部主动喝过永生仙水,没有一个无辜的了?”江眠问。
拉珀斯再点头:“没有。”
执行官以蠕动的形式,在光滑的地板上扭动着挣扎,他比其他中招的元老都要年轻,因此在被人鱼血侵蚀时,还可以抵抗一二。
他瞪着江眠,眼神惊怒交加,满心愤恨的咒骂淤堵在嗓子眼,只是吐不出口。
江眠深吸一口气,“既然是这样……”
在他身后,法比安倒在一滩被扫射的血泊中,银色的防护服褶皱凌乱,盛满了粼粼碎碎的鲜红。
他的手指微弱地动弹了一下。
“……他们欠的债,也该还了。”
一把血淋淋的餐刀,忽然横抵在了江眠的脖颈上。
“你说得对……”法比安的声音喑哑,堪比厉鬼,“是该还了!”
江眠惊讶地吸了口气,立在他对面的拉珀斯,金眸中亦闪过诧异之色。
“不要想着用人鱼血控制我!”法比安厉声嘶吼,“当心我一刀捅进你柔软的小脖子!”
江眠迅速闭上嘴唇,心念电转间,他抬起明亮的眼睛,止住了拉珀斯意欲杀戮的动作。
雄性人鱼顿住了,他看懂了那个眼神。
从神情,再到肢体语言,江眠都明确地表达了一件事:我身后的陆民,就是我决定的猎物,在我的狩猎季里,不许伴侣冒然插手。
拉珀斯睁大了眼睛。
在他心里,江眠又小、又可爱、又聪明,是最完美的珍珠。拉珀斯将他的每一条讯息都像是囤积珠宝一般贪婪地收集,但人鱼从未见过江眠的这一面,见过他眉目冷淡,为猎物宣誓主权的模样……
拉珀斯的心脏都要被这种自豪和骄傲混合的亢奋感涨大了,他入迷地使劲甩动尾巴,鳍翼打得水面哗啦作响。
江眠无奈地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又兴奋起来了。
“你是怎么恢复清醒的?”江眠问,已经是第二次了,法比安躲在他身后,企图以此来抵挡人鱼的攻击,只是这次,他的语气分外冷静,似乎并不害怕绑匪撕票的后果。
“人鱼血……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法比安满嘴是血,腹部还有被集火过的枪伤,“纯靠我的意志,不是不能摆脱它,摆脱那个怪物的折磨!”
江眠眉心微皱,他与拉珀斯对了个眼神。
法比安是他这一生里所见过的最傲慢、最自大的人,这种傲慢同时尽数体现在了他针对其它物种的态度上。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人类不可以战胜的,向其它生物流露出哪怕一丝退让的情绪,皆是极尽耻辱的罪行,值得用一生去洗刷。可是此刻,听到从他口中吐出“怪物”这个词,江眠只能分析出恐惧,根深蒂固的恐惧。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拉珀斯心虚地移开眼神,竟然不敢与他对视。
这一刻,江眠的眉心微跳,他确实想到了一些东西。
“我猜,你并不是纯靠自己的意志,来挣脱人鱼血的控制的。”注视拉珀斯,江眠慢吞吞地说,“当然,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那也没什么问题。”
法比安的意志力固然坚强,可是,拉珀斯的强大已是他穷极一生也无法追赶的极限。在这种极尽降维打击的情况下,他理应需要一点契机,一个漏洞,就像撬动巨石的杠杆,打开锁芯的钥匙,才有可能逃出拉珀斯的掌控。
——法比安曾经尝过他的血。
想到这里,江眠便突然明白了,作为人鱼的灵魂伴侣,恐怕在帮助他脱困的方面,自己的血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江眠问:“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爱的就是一头畜生!怪物!”德国人不管不顾,继续激动万分地吼叫,“你知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吃了我!让我看着自己活活被吃!”
江眠猛地望向拉珀斯,人鱼看起来很想对这个泄密的陆民杀之而后快,可碍于江眠的要求,他也只能在原地团团乱转,偶尔心虚地与伴侣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