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401)
“天生坏种,是吧,”刘扶光叹气道,“就像我天生是个好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意思。”
晏欢道:“别否认,世上除了你,再没人有资格说这话。”
默然片刻,晏欢接着道:“我那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天天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实在聒噪厌烦得很。我观察他们数月,待他们习惯了我的注视之后突然下手,只差一点,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体,令他染上污秽恶毒,成为第一名陨落的仙人了。”
他遗憾地嗟叹:“到底是经验不足……那些真仙吓得不行,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没有风,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过了好多年。多少年?记不清了,约莫也有个几百之数吧。从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引起的恶祸,倒还是诸世间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第一可怕的呢?”刘扶光觉得意外,他没想到,晏欢竟还会表达出谦虚的意味。
“是空虚。”他说,“什么都没有,连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意义,善与恶,爱和恨……不过流连琐事,不值一提。那里只有你自己,渐渐的,你连自己也会忘记。”
晏欢平静地说:“在那里,我学会了恐惧,仙人放出我后,我学会了伪装。我蛰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我拘禁之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师都梦寐以求的学生?因为我总能抓住万事万物的本质,我是神。”
他笑了两声:“也许我的老师们现在还活着吧,不过,在那种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刘扶光低下头,对于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没有怨恨,但更不会宽恕,他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呢?”
晏欢一愣:“什么?”
刘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无幽默感。
“钟山为虚无之源头,你将我扔下,抱的也是这样的念头吗?因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对他们的恨也跟着转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觉得最可怕的刑罚,来报复我?”
晏欢沉默良久,痛苦过甚,他身后的梦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颤动。
“我……”他嘶哑地说,“我、我不……”
他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再也开不了口,耳边风声呼啸,幻境怪诞地延展,仿佛是时间漫长的具象化。
最后,晏欢承认道:“是的,那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刘扶光点点头,冷不丁地问:“你先前说,你杀了鼓兽?如何杀的?”
话题转得比大风车还快,晏欢头晕目眩,几千几万根舌头也要在嘴里打结了,他努力寻摸了一会,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我杀了鼓兽,我……”
稍稍打起精神,晏欢组织语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钟山寻你,只见到漫山遍谷的鼓兽,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只鼓兽都开膛破肚,但它们腹中空无一物,我又把钟山崖底翻过来找你,甚至拆了钟山山神的遗骸,仍然没有收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拆了钟山之神的遗骸,”刘扶光笑了一声,“难怪鼓兽会死完。”
晏欢不敢吱声,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低低地道:“其实,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虚里煎熬,细细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刘扶光没有回应,走了一阵,他漠然道:“一报还一报,自己讨来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晏欢含着泪畏缩,就像只被鞭笞的幼兽。刘扶光心里明白,倾诉痛苦是曲折的撒娇,寻求的是爱,而他偏不愿给晏欢这样的爱。
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沉重,几近化作实体。这意味着,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时更加旺盛。
他与晏欢演绎了巫罗和黎牧星曾经做过的事,他们住在人族的部落,帮助这个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强盛,刘扶光对梦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们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应龙作为图腾参拜。
作为回报,晏欢在梦境里暴打小怪兽,给虚幻的假人开凿河道,浇灌田地,时不时调理一下风雨天时,基本一比一复刻了黎牧星当日的善举。应龙的旗帜飘扬,大地上的人们交口赞叹,称应龙为亘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你还想要什么呢?”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刻,刘扶光原话复述,询问“黎牧星”的意见,“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很久很久,晏欢凝视着刘扶光的眼眸,并不说话。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晏欢低声说,“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请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数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来求教你。”
刘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问。”
晏欢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爱上我?”
刘扶光定定看着他,看着这头伤痕累累,失了龙心,九目浑浊的恶神。
他思索半晌,这件事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斟酌着回答了。
“我对你的爱,由怜惜而起。我那时太年轻,太天真,也太浅薄。我是真的认为,你是如此可怜,就像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因而觉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样,而我的爱实际上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他笑了笑:“现在想想,那其实是非常傲慢的念头。”
注视着他,晏欢的眼目发颤。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对你的爱,未尝不是一种对自我愿景的投射……说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欢。”
刘扶光看着他,道:“这便是我的回答了。”
“因为怜惜,”晏欢轻声重复,“你爱我,是因为你怜惜我。”
刘扶光张了张嘴:“是,但也不全是出于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
“我要你,”晏欢恍惚且梦幻地开口,重复黎牧星的台词。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没聋,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我只要你。”
这一刻,晏欢从龙身变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汹涌着比春潮还要浩荡的情意,耳边佩环叮咛,黄金的光彩动人心魄。
刘扶光:“……”
你这选择性的听力也是绝了。
“好了!”刘扶光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正跳来跳去开屏的龙神,“该完成最后的环节……别笑了!正事要紧。”
他制造出十一龙君与人皇氏大战的场景,不由分说,就把晏欢往梦境的地底塞,一边塞,一边哼唱巫罗创作的歌谣。感到黎牧星的注视越发危险,刘扶光又急忙挥洒出巫罗身化万物的意象,为了深爱的龙女,巫者是如何献祭出所有,以此交换一条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梦境的世界里,渐渐下起了大雨。
应龙痛苦的长鸣,仿佛与这暴雨融为一体,漫荡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刘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谵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记起了前尘往事。
伴随着龙吟,龙女的梦亦开始摇撼、塌解。晏欢从地下飞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龙了,只挟着刘扶光飞来飞去,躲避崩坏的天空与陆地。
“相信我们!”刘扶光大声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细想想,你身为应龙血裔,巫罗已死万年,纵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条真龙?自始至终,他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咒术,一切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龙吟铺天盖地,轰然炸碎了整个梦境,将刘扶光和晏欢直接弹出。神识回归本体,刘扶光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面前光球,黎牧星癫乱挣扎,积压了万年的灵炁犹如开水般沸腾,发出极为不祥的尖锐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