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50)

作者:莲鹤夫人

晏欢勉力压下心悸,厉声道:“不过区区心魔,真以为你能代替至恶的神位,对至善为所欲为么?!”

“我劝你好好看看,现在的我和你,到底哪一个才更像至恶?”心魔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你,放着好好的神不去当,转头去当刘扶光的狗。”

晏欢的身体不住发抖,口里仍冷笑道:“本事不大,想得倒挺美,少给自己脸上贴点金,狗还轮得着你当?”

心魔笑容即刻淡去,不由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旋即转身离去。

他的话说完了,胜利的欢愉也尽情发泄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他要做的,只剩下完成自己的计划。至于困在这里的本尊,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还有谁能分出心魔与否的区别?

他迟早会成为我的一部分,被我彻底同化吸纳的。

心魔离开了,光亮散去,世界重回原貌,黑暗里,缚龙索的金光环环缭绕,捆束着晏欢明灭闪烁的眼目,仿佛九盏颤抖不休的血焰。

·

药都喝完了。

刘扶光将玉碗放到一边,凝目沉吟。

这次出行,晏欢耗费的时日,较前两次都长,大日真火已经转为兴旺,可见他出力颇多。就在他走后数月的晚上,刘扶光竟无端惊醒过一次,他坐在床边,说不上那是什么感受,只是心口砰砰直跳。

有那么一刻,他感到了久违的力量。

不是灵炁之力,亦不是修为之力,而是一种更广博、更宏明的力量,好像拥挤的天地间乍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他便纵身而上,填补了缺口的位置。

晏欢死了?

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稍纵即逝,就被刘扶光推翻了,因为这种感觉仅仅出现了很短的片刻,须臾过后,世事如常照旧,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现如今,晏欢留下的药,已经被他尽数喝了干净,大日明火初生,刘扶光再想调动灵力、下床活动,都不似以往吃力,可以说,他已经有了能够自保的实力。

是该要回我的元神道心了,刘扶光思量着,这世间到底是弱不胜强,失了修为,自己都只能任人摆布,他日我若与至恶再起冲突,凭什么守护家国?

他这样想着,未料三日后,就像知晓了他的心声一般,晏欢已然匆匆赶回,带着通身的狼藉焦痕,还如往常一样,眼巴巴地立在殿内,低声下气地叫了声“扶光”。

刘扶光转眼看去,通过至善的眼眸,他清晰地望见对方此刻的模样,第三次点燃太阳之后,晏欢的伤势更加严重了,九目基本都成了全瞎的呆滞状态,唯余一目,还能偶尔颤动着旋转一下。龙神破碎的双角、残存的躯壳,如同急需展示的功绩与勋章,完完全全、无一遮掩地袒露在刘扶光面前。

心魔咬紧牙关,竭力保持着当前的神情动作。

出于一类恶意,一些扭曲的趣味,他决心要在至善面前,完美无缺地伪装成本尊,最好是能骗取对方的信任,叫他坚信不疑才好,但是,从他走进这个宫室,走到刘扶光面前,乃至开口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这绝不是一桩好糊弄的差事,心魔咬牙切齿地想,绝不是。

首先,在他还没见到刘扶光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气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气味。那是至善的味道,明亮、甜美、温暖、柔软……细密地压在他所有的感官上,那就像,就像……

言辞太过贫瘠,心魔不能具体地形容这种气息,他只知道自己一下就饱了,他瞬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愉悦像折射阳光的豪雨一样溅在心间,他无意义地陷在陌生的、疯狂又荒谬的情绪里。这已经不是心境,或者情绪上的问题了,这是身体的问题,他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这种气息,正如众生渴望食物、空气和水。

他太想从胸膛里发出隆隆的低吟,然后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刘扶光的味道,居然可以直接唤醒他作为龙的本能。

因为我用的还是本尊的躯壳,心魔压制着突如其来的慌乱,他飞快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为这还是本尊的躯壳!等我对晏欢取而代之,气息的干扰,自然就不成问题了!

于是,他接着向前行进,一直忍耐着即将失态的神色,还有颤动的胸口,走到了宫室中央,走到能看清刘扶光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那几乎是他从诞生之初到此刻——他看刘扶光,要么通过不真实的梦境,要么通过晏欢的眼睛偶尔一瞥,犹如隔着厚厚的冰层,不透明的水晶。现在,心魔终于亲眼看到了对方的样貌。

……“美”这个字,根本就是为他而创造的。

他呆滞地想,一切都那么完美,他明亮的眼睛、如玉的肌肤、淡粉的柔软嘴唇,还有唇边那颗小小的痣……太完美了,不像真的,他仿佛发着淡淡的华光,叫人眼前陡然一亮,从此再无比他更光彩辉照的……

不、不!心魔蓦地清醒,他发狠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剧痛不过一刹那,裂口便愈合如初。

此为“晏欢”的身体,是以这些感想、妄想、狂想,也统统全是他的!我的本心不会如此低贱狭隘,为着不值一提的美色,就失了神智,如虫豸蠢物一般!

只可惜,待到刘扶光缓缓抬头,将目光转向他时,心魔再咬断一千根一万根舌头,也是无济于事了。

那目光便如磁石,而他的身心则是碾碎的、瘫软的铁屑,坚不可摧的筋骨,全塌作烂泥样的一堆,只能跟着这目光随波起伏,任由对方望到哪儿,他就哆嗦到哪儿。

人何以抵御强大如斯的吸引力?即便是神,也不能逃脱它的魔掌,断了它的摆布。

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下去!心魔紧闭着嘴唇,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他学着本尊的模样,光是讲了一句“扶光,我回来了”,两片嘴唇便不受控制地纠结蜷曲着,要自发吐出更多情意绵绵的话语,要发出恶心至极的呼噜声,要这样、要那样……要叫他发疯!

所幸刘扶光对他投来的注视不曾持续很长时间,他很快便移开了视线,这令心魔一下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他心里竟残留着几分不明所以的失落。

相较于同出一脉的至恶,至善当真是难对付了千百倍不止!

这样实在不行,须得削减他的力量,心魔慌急地盘算起来,神念一转,他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胸有成竹、笑意盈盈地来,又火烧尾巴一样地走了,表现如此古怪,刘扶光看在眼里,面上仍然不露声色,嘴上也不曾多说什么。

到了晚上,神隐已久的“晏欢”再度前来,手里捧着冒热气的玉碗。

“扶……”他清了清嗓子,才含糊地道,“……扶光,喝药罢。”

刘扶光不疑有他,接过药碗,刚刚挨近唇边,他忽地停顿一下,又移开了些许。

心魔无端觉得紧张,一颗龙心,此刻也高悬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的。

莫非至善发现了什么……

刘扶光的眉心微皱,他轻轻吹了口气,驱散热气和上面的浮沫,才稍稍挨近,喝了一口。

……原来只是怕烫,“晏欢”放下心来,心里又有点微微的膈应,原先也未曾见他怕烫,今夜怎的就吹了药碗?原是我煎药的经验不够,疏于照顾了……

不不不,不对!察觉到心思又一次跑偏,心魔急忙斥骂自己,我又不是为了当一名至善的下贱仆役才来的!

刘扶光慢慢地喝了这碗药,似乎嫌苦,他皱起的眉心始终不曾松开,心魔依样画葫芦,寻了糖盒出来,捧到他眼前。

“扶光,吃颗糖?”

忒穷酸,实在小家子气,心魔忍不住嘲笑起本尊来,一碗糖块,当什么好东西,非要捧到至善面前现眼,诸世奇珍如山海一般繁多,感情你就拿的出一盒糖?实在是……

刘扶光垂着眼睛,在糖盒里捡了一块,抿在柔软的嘴唇间,洁白的牙齿,嫩红的舌尖轻轻一晃,便将琥珀金色的蜜糖含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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