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318)
数不清多少幕过去,刘扶光漂浮在半空,向下望着晏欢的战争。
他赢得艰难,胜得惨烈,近乎万死一生。知晓晏欢的意图,远古战场上,残存的神血塑形,凝出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残像,十九名几乎断绝了天道的大神,联起手来与晏欢厮杀。
即便只是十不一存的缺失之态,但它们全盘继承了母体的战斗技艺与杀戮意志,已经足够使成年不久的龙神,吃个极大的苦头了。
最终,晏欢血肉尽绽,九目残损地匍匐在地上。他吞吃了能吃的一切,从古神的金血,到覆没战场的怨憎戾气,重伤的状态更加激发了他心中的疯狂与杀欲,漆黑的龙血流淌成河,淹在其中,晏欢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
他藏身于战场深处,慢慢地消化那些力量与恶意,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猎人,等待注定要来此处的猎物。
劫数消解,却不见龙神的身影,时间一长,不提等待焦急的刘扶光,即便是运筹帷幄的仙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他们远远观望着空空荡荡的古战场,最终决定进去探查一番。
“根据卜算卦象,龙神并未陨落,”一名仙人放出灵宝,扫荡一望无际的血色旷原,“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见了踪影……”
“不管怎么说,总要查出究竟,好给扶光仙君一个交待,”另一名仙人道,“他很担心。”
听到刘扶光的名字,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伏击的晏欢不由一顿。
提起刘扶光,余下的仙人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语气饱含庆幸之意:“说到扶光仙君……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至恶之后,又降生了至善,才算勉强牵制住了。”
“光影相伴相生,本就是自然至理,”旁边的真仙附和道,“最可贵的是,那龙竟也甘愿受了他的制衡,逐年少行滥杀贻害的祸事……善恶果真浑然一体,彼此不可或缺。”
霎时如遭雷击,晏欢紧绷的杀意瞬间松垮,他完全愣住了。
至善……什么至善?
按照仙人们的说法,自己是诸世大恶,那么扶光,他的道侣……就是与自己对应的大善了?
仙人们还在慨叹。
“我原以为他不会答应的,甚至在见他之前,已是抱了必死之志,谁成想,一提道侣的姓名,他便很快同意了……”
“可见我们的决断策无遗算,”一人呵呵笑道,“提早定下他与刘扶光的婚事,实在是举世有幸的大计,这不就牵住了?”
像一尊水泥浇灌的雕像,巨龙蜿蜒的身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候,即使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也能拿起一把小刀,深深扎进他毫无防备的眼窝。
疯狂与杀意尽数褪去,巨大的茫然覆没而来,世界似乎一瞬离他非常遥远。
这就是说,扶光……刘扶光,不过是他们专程找来,牵掣我的一根锁链。晏欢静静地想,一生下来,我就受了仙人的封正,将诸世至恶的名头担在身上,与之相对的,至善也诞生在名为东沼的国度,并且被他们找到,早早安插在了我的身边。
我本来计划着,只要彻底除去这些真仙,就能获得解脱和自由,自此不再承受这样凄厉的命运。然而造化弄人,我一直想摆脱的束缚,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我身边,并且成了我的道侣,跟我红线相牵。
晏欢怔怔地蜷着龙躯,周身九目凝固。
至善,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只有至善,才能压制我的狂暴与恶意,使我下不了手,动不了气,只有至善,才能如此吸引身为至恶的自己。我与他好像黑白的两极,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追逐,而我同他的结合,正是那些真仙期望看到的平衡局面。
龙神不自觉地发着抖,茫然过后,便是极端的屈辱。
我被骗了,他想,这不是什么“花好月圆,欣尔燕之”的完满姻缘,我仍然是傀儡,仍然是任由仙人设计的木偶,从生到死,都受了他们的摆布!
这道途不是我想走的,他们逼迫我走了;与至善之人的婚姻并非我想结的,他们依旧用花言巧语蒙蔽着我结了。我是龙神?我是什么龙神,天底下竟有我这样可悲的神吗?
他越悲愤,就越不受控制地想到刘扶光,他想着对方的笑容,想着对方暖热的抚摸,想着对方的温柔和爱……多么好的东西,可那些全不是给我的!他从未见过我的真身,知晓我是怎样的可悲和可憎,怎样的扭曲与丑陋,他看到的全是我的皮囊,是我完美又虚假的伪装!
极端的崩溃与狂怒,令无目巨龙尖啸着冲破战场,他的伤口已然愈合,神血带给他全新的伟力,以及全新的恶毒和疯狂,他终于可以用压倒性的实力,诛杀凡尘的仙人了。
那天傍晚,古老战场的大地浸透血色,天空同样浸透血色。一众真仙肢解的残躯飞溅在土壤间,他们的鲜血,是露水一样浅淡的银色。
晏欢还没有回家,但他封锁了整座龙宫,不许任何人,乃至任何消息进出。
年轻的刘扶光不知内情,只是直觉不安。他在龙宫里坐卧难耐,苦等晏欢回来。
他想过,大约晏欢受了很重的伤,无法维持伪装的外表,因此躲在外面,不愿让自己看到。但这也是用于安慰自己的设想,他已经从元婴晋升至分神,有了对天道未来的模糊预知,在他眼里,晏欢长久的见不着人,是个极为不妙的预兆。
从封锁龙宫,到晏欢回来,当中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三个月。
望着下方的场景,刘扶光至今记得,晏欢再度踏上龙宫的台阶时,漆黑的法衣尽数湿透,衣摆拖曳银色的湿痕,从第一层阶梯,一直延伸到最上层。他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他总算解答了昔日的困惑。
龙神望着他的道侣,目光晦暗,轻声道:“我回来了。”
年轻的刘扶光急忙奔过去,上下检查他身上的伤。
“你……你没事!”他欣喜道,“我听外面的消息,都说这一仗难打,你伤得很重,差点死了,真仙们也是凶多吉少……现在怎么样,你身上都无碍吗?”
“无碍,”晏欢不着痕迹地放下他的手,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我好端端的,就是害怕有人乘虚而入,在龙宫里闹事,所以先封锁了这里,让你担心了。”
刘扶光笑了起来:“我是担心,不过嘛,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也没什么别的可求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从回来起,晏欢周身的九目,便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不乱晃,也不四处游荡了,这是个极为罕见的现象。
刘扶光心中纳罕,又不好挑明了说出来。晏欢在龙宫里住了几天,仍然密不透风地把持着外界的讯息,不叫刘扶光的耳边,听见任何不该知道的风声。
“你怎么啦?”数日后,刘扶光支着脑袋,奇怪地盯着晏欢,“你这次回家,话少了,笑也少了,有事没事就盯着我看……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跟我说呀,别老在心里闷着,我们可是道侣呢。”
晏欢神色阴郁,定定地注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想……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唇齿间咀嚼过数次,才深思熟虑地吐出来,“要跟我来吗?”
刘扶光意外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带着他,晏欢来到了往昔引发大劫,古神搏杀的战场。此时,除了无边无际的金赤色土壤,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
“我很想让你看看这里,”龙神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刘扶光第一次来,他惊讶地评价:“看起来……没什么可怕的啊?不是说这里血流不化,始终笼罩着神祇相杀的暴戾邪气吗?”
晏欢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牵引着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战场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