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81)
这一刻,厄喀德纳的心头剧烈震动。
他想着多洛斯,想着他煎熬的爱侣,狂怒逐渐熄灭了,抵抗的力量,亦一丝丝地溜走。
多洛斯,他痛苦地想,我的心……我这一生的挚爱。
“只要你离开凡间,不再用毒涎祸害俗世的生灵,”狄俄尼索斯挣扎着爬起来,衣袍里兜着碎裂的酒神杖,“我们会无限削弱蛇毒在人身上的危害,使他的痛楚无限缩短、缩小。”
“想想这提议!”得墨忒尔急忙说,她受够了谷物农田受到的毁灭,“医神为他疗伤,阿波罗还他远眺的视力,宙斯给他不受危害的光环,我赐他不会断绝的生机……想想吧,他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如果下到塔尔塔罗斯,”厄喀德纳哑声说,“我与他不会再有相聚的机会。”
听见他的话,阿波罗终于流露出一丝笑意。
“等到他作为凡人的寿命终结,我们就视你在塔尔塔罗斯的服役结束。”他说,“到那时,你和他可以共同生活在冥间的至福乐土,永远在一起。怎么样?”
厄喀德纳的视线发颤,他拼命思索,要找出这提议的陷阱,可他的大脑一团混沌,唯有多洛斯的面庞,他的笑容,他的泪水,他张嘴吐露的爱语,他双目焦黑,让自己忘了他的模样……种种情状交替出现,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那么,就这样做!”看出他的动摇,宙斯威严地说,“我身为众神之王,一切神与人的父,指着斯提克斯河的河水发誓,只要你能收回泛滥大海、天空和陆地的毒液,终止这场叛乱,并且下到塔尔塔罗斯服役,我们就为你的伴侣赐福,结束他的痛苦。待到他的寿命终结,我们便视你的服役结束,送他的灵魂去冥间,与你在至福乐土团聚。否则,就让诸神再也看不到奥林匹斯的光辉,受到比在深渊更多的磨难!”
说罢,神王问:“你同意吗?”
只要多洛斯能够好起来。
回过头,厄喀德纳望向阿里马的方位,我什么都能做。
魔神收回目光,他浑身是血,破碎的金瞳,幽暗地盯着诸多尚在喘息的神明。
“……好,”他说,“我同意。”
就在厄喀德纳答应用誓言束缚自身的同一时间,神使赫耳墨斯无声地来到倾塌的阿里马废墟,他隐匿身形,绕过守卫的巨人,落在谢凝身边。
扶起少年毫无知觉的头颅,他向后探,拿出神明的金杯,将里面的液体,灌进对方的乌紫的嘴唇。
——那是清澈的美酒,亦为永生的神酒。
第164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
谢凝自沉梦中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凭感觉来看,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漫长的梦。
谢凝迷糊地睁开眼睛,视野内顿时涌入一波柔和的金光。
这是哪……
他呻吟着皱起脸,正如宿醉过度的后遗症,谢凝头痛欲裂,醒了好一阵,脑子里面还是空白的。
我之前……我之前在干什么来着?
他喘了口气,费劲地在记忆里一通乱扒拉,勉强拽了个线头出来。
之前我好像在喝酒,跟很多人喝酒……不对啊,我从不喝酒,因为啤酒苦、白酒辣、红酒酸,有这个功夫不如去喝可乐。除非酒也变成甜的,不然我碰都不会……
甜酒?
等一下,我喝的酒就是甜的,至于它为什么甜,是因为装酒的杯子很特殊。
可是,我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酒杯啊?
线头越拽越长,终于拽出一个沉甸甸的名字。
厄喀德纳。
谢凝猝然睁开眼睛。
……厄喀德纳!
他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惊骇地望着自己的手掌,随即全身上下一通乱摸。
我还活着?我还……我怎么还活着?我不是中毒了吗?
迟来的记忆汹涌而上,强制谢凝回想起一切中毒后的惨烈痛苦——他烧瞎了眼睛,蚀穿了咽喉,唯有一团微弱的生机,在心房处护着他的命。
太疼了,多捱一秒钟,都像是承受了几小时千刀万剐的酷刑,他在剧痛中忘却了时间的概念,只记得最后,有一股清凉的东西,破开他火烧火燎的嘴唇,流经淤堵脓血的口腔,落进沸腾的胃里。
谢凝自此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就到了这个地方。
所以,我在哪儿呢?
谢凝迟疑地四顾,这绝不是阿里马的地宫,这里太绚烂、太辉煌,从织金绣银的雪白地毯,再到镶嵌宝石的红玉立柱,花团锦簇的墙面……每一种颜色都饱含纯粹的光明,就连立柱投下的阴影,也是暗暗的浅金。
难道我在奥林匹斯山吗?谢凝惊恐地想,厄喀德纳呢,那个傻蛇在哪?
他心里清楚,自己遭了这种罪,厄喀德纳势必不能轻轻放过,别说闹个天翻地覆,他不把奥林匹斯砸烂就算好了!可他毕竟势单力薄,一个失了势的旧神,要怎么跟掌权的新神作对呢?
越想越觉得不妙,谢凝一把掀开身上的毯子,急匆匆地往床下跳,这一跳,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坏菜了,不对劲。
哪怕是没中毒之前,健健康康的时候,他的体力也不能这么充沛。具体是什么感觉呢?谢凝一站上地面,只觉得四肢关节全像安了永动机,似乎有使不完的精神和力气,足以支撑他蹦哒到天上去。
那股凉凉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厄喀德纳该不会把什么神心神肺之类的玩意儿喂给自己了吧?
谢凝正打算张嘴大喊厄喀德纳的名字,一如在地宫时的那样,只要他出声呼唤,无论身处多远,厄喀德纳都会立刻赶到他身边。
但他刚一张嘴,一名金发蓝眼,白裙飘逸的侍女进到屋内,看他已经站在地上,便吃惊地说:“啊,原来你醒了!”
谢凝发愣地问:“呃,你是?”
“我乃是密西埃的湖女,”女人说,望向谢凝的眼神探究而忌惮,“既然你已经醒了,请随我过来,我带你去见此间的主人,众神的统治者,一切生灵在天上的父。”
霎时间,谢凝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侍女已然向外面走去,他慌忙追赶对方的步伐,嘶声问:“厄喀德纳呢?”
听到这个名字,侍女的双肩不由地颤动,她躲避着谢凝的眼神,低声说:“异乡人呀,请不要让我回答这个问题,去寻求比我更强力的神祇,看祂们是否有胆量回答你吧。”
谢凝的音量不禁放得更大,他尖锐地继续追问:“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这里是奥林匹斯山吗,厄喀德纳在哪,我要见他,他在哪?!”
宙斯,自己要去见宙斯了,厄喀德纳还在的话,绝不会允许他孤身一人,去见统治这个世界的神王。刚才他还傻呵呵的,打算把厄喀德纳叫来身边,到了此时此刻,谢凝一想到最坏的可能,想到厄喀德纳的失败或者死亡,他就不住发抖,快要疯了。
“你、你不要惊惶!”侍女一把抓住他的手,按住谢凝,阻止他四处乱跑,与此同时,一队金甲的护卫正巡逻过殿外,“更不能随意走动,不错,这里正是奥林匹斯的圣山,我只能对你说:魔神并未死去。”
谢凝定定地看着她,侍女低声说:“来吧,随我去见宙斯,祂的命令,是没有哪个神或人敢于违抗的。”
谢凝浑身紧绷,跟随在这名侍女的身后。他望见巍峨雄浑的山峰,霞色灿烂的云雾里,矗立着亦幻亦真的壮美金殿,星河宛如锦带,在脚下与更高的青天上流转萦绕、璀璨生辉。这里是一切的花国,一切的乐园与一切梦境的总和。他们踩上云朵,飞向最大的金宫——渺茫的云水间,谢凝分不清那是一座宫殿,还是一千座连绵的山峰。
如此神妙奇幻的场景,谢凝却全无欣赏的心情,因为心绪的变化,天堂落在他眼里,也像危机重重的地狱。
按照书里描写的,时光女神把守着奥林匹斯神殿的大门。此刻,大门洞开,门前站着一位举世无双的女神,使周遭的场景黯然失色。她坦荡地露着胸脯,身上唯有一层薄暮般的轻纱,半透明的肌肤如玉一般,又透出玫瑰的晕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