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55)

作者:莲鹤夫人

听了现代人大逆不道的发言,赞西佩花容失色,美目圆睁:“切勿说出这样罪恶的言语呀,你这话,就像老鹰生来是为了被鸽子追击,老虎亦为羊群奴役一样,若要被众神听见,祂们必然要设法将你毁灭!”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听到这种惊世骇俗之语的震撼。赞西佩紧张地四下探看,尽管她心里知道,厄喀德纳在这里设置了遮蔽神明眼目的浓雾,她仍然止不住地为此感到惊慌。

“我们还是说点别的罢,”她急忙转换了话题,“你与厄喀德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我看来,你们分明是一对相恋的爱侣,祂不爱你的话,是不会为了你惩治那些妖魔的同胞的。”

……你们这都是打哪儿来的八卦?

谢凝叹了口气,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含糊道:“我没有答应他,我不能。”

“啊,”赞西佩理解地点头,“我明白了。女神雅典娜对我说过,你的亲缘尚未断绝,你是不会在这里久留的。”

谢凝心里很不舒服,打心眼里,他看不起那些神的决策。因为他是人类,有着“不可控的贪欲”,他们就开始杞人忧天,担心厄喀德纳会被自己挑唆起来,再次燃起反叛攻打奥林匹斯山的渴望,还搞出了美人计版本的特洛伊木马,送个二号潘多拉,到地宫来挑拨离间他跟厄喀德纳的感情。

幸亏谢凝是个受过开明教育的现代人,观点与作风都与这个时代截然不同,厄喀德纳又傻乎乎的一根筋,要不然,还真有可能叫奥林匹斯神得逞。

他委实想对那些神说,你那个破永生有什么好惦记的?你要说可以直接把我变成画画小天才,我或许还能眼馋一下。

“我和他……很难有结果,”谢凝说,“与其这样,别做出承诺更好。”

谢凝非常喜欢猫猫狗狗,但在大街上见了流浪的小动物,他很少上去招惹抚摸。他心里清楚,爱抚是没有成本的,街头随手施予的温情更是不值钱的,他不能看见那些瘦骨嶙峋的小狗,因为他随便地摸一摸头、喂一根火腿肠,就充满期盼地跟在他身后,执着地摇着尾巴,等待这个人类可以带它们回家,给它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三餐稳定的热饭,以及爱。

谢凝的心太软了,少有的几次,他快步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那些脏兮兮的流浪狗,他看它们慢慢停止跟随,最后站在原地,只用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他。那时候他年纪小,再回头,走不出太远,谢凝就在大街上哭开了,像是一脚踢开了一颗真心,他自己的心也跟着脆弱地发疼。

“可……”

赞西佩张开嘴,她刚刚说了一个字,谢凝就抬起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头顶的岩壁发出窸窸窣窣的鬼祟细响,谢凝听着无比耳熟。他沉默了一会,出声问道:“厄喀德纳,是你在偷听吗?”

声音骤然停了,片刻后,厄喀德纳气哼哼地用尾巴拍了一下岩壁,很大声地游开了。

谢凝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何故,他对感知厄喀德纳这件事,有着自己的独一套手段。不管厄喀德纳是藏在黑暗里,潜在密室内,还是什么也不做,只用他的神力偷听,谢凝都能察觉到。这有效地制止了魔神的窥探欲——他一星期只见赞西佩三次,一次不超过两小时,就这样,厄喀德纳依然要嫉恨得发疯。

他离开了蛇魔的视线,厄喀德纳就在王座上颠来倒去,四处乱挂,对仆从的处罚也异常严苛。平日里可以宽容放过的小事,现在全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他非要把地宫搅得凄风苦雨、不得安生,一直等到谢凝回来,他才重新眉开眼笑,恢复成心满意足的和气样子。

“好了,他走了,”他笑着说,“我们说点别的。你上次讲,你的天赋……”

得了他的准许,赞西佩才敢开口:“啊,是的,天赋。请你告诉我,你在作画时,会对艺术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在讲述一个故事时,你会苦恼吗,因为你不知该如何表现它?”

“我会,”谢凝诚实地坦白,“比如在颜色上的选择,在我还是初学者时,我会对上色,感到茫然。因为颜色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样的搭配会好,只能一次次尝试,就好像……像在大海里扑腾,选一滴水。”

“我明白了,”赞西佩说,“或许我的话语并不贴切,多洛斯,但对我来说,要在一块大理石上雕琢怎样的形态,是不需要沉思太长时间的。灵光恰如一道闪电,精准地击中我的头顶,使我感到无名的战栗,我知道,就是这样,我不用再犹豫,也不必再更改。”

谢凝怀疑地问:“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赞西佩点点头。

厄喀德纳带给他的快乐转瞬即逝,沮丧笼罩在谢凝头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

任何生来就有的东西,全可以被称作本能。天才没法回答你在创作上的问题,正如人没法回答一条鱼,要如何在陆地上呼吸。

看出他失魂落魄的气情绪,赞西佩不由握住他的手,诧异于他奇怪的执着。

“多洛斯呀,你真像一个在岔路边眺望的小孩子。小孩子是不知道放弃,不知道回头的,他们只会固执地一直跑下去,直到发现自己早在幽深的丛林中迷失方向,才会惧怕地大哭起来。”她皱着眉头,“在我看来,神明谈论你的时候,你的才华已使阿波罗感到一阵忌惮的不悦了,可你还不满足,还要再向上贪心地伸手——如果能够的话,你这种贪心,必定要支撑你去灼烧的地浆中抓取,去死神的袍襟中探寻的啊。”

谢凝讪讪地缩回了手,嘟哝道:“那倒不至于……”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两个小时转瞬即逝,离开赞西佩的房间,谢凝走不出几步远,身体就为之一轻。

他被厄喀德纳的蛇尾卷着举起来,颠进了对方怀里。谢凝早就对“当挂件”的事习以为常了,便由着他抱来抱去。

“你和她说什么了?”厄喀德纳板着脸,试图在他的人类面前表现出一点逼问的威严,但在谢凝眼里,他的表情就像一只臭着脸的大猫,可乐得要命。

“什么都没说,光练了一下口语。”谢凝笑眯眯的,在蛇魔下巴上戳了戳,被厄喀德纳警觉地抓住他的手,信子游走,嘶嘶地一舐。

“她抓了你的手吗!”尝出不对劲来了,厄喀德纳顿时大发雷霆,“她好大的胆子,居然逾矩地触碰你的肢体,我就知道她是不怀好意的……”

谢凝一下拧住他的鼻子,厄喀德纳吃惊地吐出黑舌,因为他不得不瓮声瓮气地讲话。

“喂,碰我怎么了,碰一下又不会掉肉!”谢凝不客气地说,“不要这么小气嘛。”

厄喀德纳又要恼成一袋大土豆了。

因为他小心收拢着獠牙中的不尽毒涎,他的唾液可以算是无毒的,蛇魔狠狠地拿分叉黑舌卷着人类的手指、手心、手背,并且在心中坚决地表意:等回到他们的寝宫了,他一定要把多洛斯从头到脚都舔得湿透,让他沾满属于魔神的气息。

他就这样气闷地游了一路,到了吃饭的时候,厄喀德纳特地挑起一个相关的话题:“多洛斯,你的功课做的如何了,有没有从神造之物那里求得你所需要的奥秘?”

听到他的问题,谢凝掰着一块乳面包的手停下了,他低下头,不等说话,厄喀德纳已然看出了他的消沉。

“……没事。”谢凝摇摇头,自嘲地笑,“是我想得太好了,我本来是打算从她的创作思路上借鉴一点方法,可惜……”

厄喀德纳疑惑地问:“可惜什么呢?”

“假如有人问你,你是怎么学会使用毒液的,你怎么回答?”谢凝反问他。

“这乃是我天然的神力,如狮虎吞肉、秃鹰振翅,毋须刻苦地学习。”厄喀德纳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方恍然大悟,明白了多洛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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