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40)

作者:莲鹤夫人

看着四臂巨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谢凝松了口气。他在厄喀德纳的尾巴上坐的很不得劲,想下去走一走,然而,妖魔的手掌仿佛铁爪一样,牢牢铸在他的腰间。

他想了想,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画幅画吧?”

听了这话,厄喀德纳居然有点紧张。

“好,”他说,往后退了退,“我要怎么做?”

啊,终于放手了,谢凝跳下尾巴,跑去拿自己的画本和笔,它被厄喀德纳很珍惜地放在一个金匣子里。

“什么也不用做!”他说,“你就挑一个舒服的姿势就好,反正你摆什么姿势都好看……不过摆好了就不能乱动哦,要保持几个小时的。”

于是厄喀德纳倚靠在王座上,等待他的画家支起画架,放好他的画册。

谢凝捏着梭形的木片,先在泥板上打出造型的框架。

他没有橡皮,没有铅笔,以防失误,还是仔细点比较好。

等到型定得差不多了,谢凝拿出打磨过的碳条,比照着泥板,一笔下去,厄喀德纳已然察觉出了端倪。

他的面颊细细发痒,并且,那不是皮肤上的痒,而是从骨头缝里生出来的痒,就像在轻轻挠着他的心魂。

我就知道是你,厄喀德纳活动下颔,默默地想,正如俄耳甫斯的歌声能使石头流泪,你的技艺又凭何不能触动灵魂?

出于人类的嘱咐,他不敢动得明目张胆,但他不得不微微移动发酸的下颔——炽热如岩浆的猛毒,正激越地奔涌在他中空的獠牙内,渴望一次,或者说无数次深入骨髓、深入心脏的注射。

画笔描绘着他的脖颈,他同时感到了那精确无比的触摸,它蜿蜒过筋脉、肌肉、覆盖着刺青的皮肤,使血液欢唱,使骨头发软。

肩膀、手臂、肋骨、腰腹,笔尖所到之处,酥麻的痒意犹如生根发芽的葡萄藤,一瞬蔓延遍了他的指尖发梢。厄喀德纳的手指正在颤抖,指甲也深深嵌进了石雕的王座。

这是什么样的赏赐与折磨!蛇魔一而再,再而三地吐出浸满毒液的蛇信,一次比一次探得更远,一次比一次更具占有的渴望。因为专注,少年的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他便在空气中卷着汗水的咸味;谢凝偶尔停下来喝水,厄喀德纳也迫切地想象,那水流淌在柔软的双唇间,究竟会是什么滋味。

谢凝画画的时间越长,凝视打量厄喀德纳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能看出一种缓慢,但十分明显的变化。厄喀德纳的神情逐渐变得更阴暗、更迫切,甚至可以说是饥饿的。他的身体绷紧了,尾巴不住焦灼地游来甩去,在空气中晃得啪啪作响。

“你……你饿了吗?”谢凝不得不停下来,担心地发问。

厄喀德纳沉默了片刻,哑声回答:“是的。我饿,太饿了。”

“那你要不要……”

谢凝刚想说,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厄喀德纳便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忍受,请继续吧。”

“忍着可不好哦,”谢凝挑起眉毛,以前在画室的时候,他们就会跟画模开一点这样的玩笑,提一提大家的精神,“到时候别把我给吃掉了。”

笔锋开始在下腹处的蛇鳞上过渡,厄喀德纳的嘴唇不禁张开,瞳孔失神地放大了一阵,视线同时阵阵模糊。他隐忍按捺,辛苦地调整体温和呼吸,方才恍惚地回应:“……不,我不会。”

谢凝埋头沉浸,一心盯着他的画纸,也没时间解释这不过是个玩笑了。他的笔下仍然欠缺许多东西,不过,可能是有厄喀德纳的本体作为素描的参照对象,谢凝得以复现出一两分的神韵,已经有了不得了的进步。

“看看,怎么样?”画完一半,他转过画架,展示给模特瞧,“是不是比上次好点啦?”

厄喀德纳做出肯定的答复:“等你画完,我会用纯金打造一个画框,把这张画装载进去,好叫奥林匹斯的诸神也产生对我的艳羡。”

哈哈,金主实在是过誉了!

谢凝忍不住地咧嘴笑,人哪有不爱听好话的?何况夸他的可不是别人,是活生生的神话生物。

“唉哟,我歇一歇,”他放下碳条,在一旁冲干净手,活动着酸痛的肩膀和小腿,“你也歇一下,都几个小时了吧?”

他提着水壶,坐到厄喀德纳身边。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艺术家待遇真挺高的,看他在阿里马地宫作福作威的这个样,三天前谁能想到?

既然已经有傍身的吃饭本事了,谢凝的胆子也大了一些,敢打探金主的隐私了。他好奇地道:“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厄喀德纳低头看他,毒液分泌过度,他的獠牙尚因亢奋而隐隐作痛,尽量简短地道:“你问。”

“我想知道,你……怎么是男性?”谢凝没敢说你怎么是雄的,“传说故事里,都说你是……”

“我是宁芙?”厄喀德纳反问。

谢凝点点头。

“我不是第一只厄喀德纳,但的确有可能是最后一只。”厄喀德纳嘶嘶地说,“厄喀德纳是一个可供传承的族群,只不过,每代唯有一位而已。”

谢凝:“啊?”

“初代的厄喀德纳,或许是人类熟识的那只,”蛇魔纵容地望着谢凝,“与提丰结合,生育了许德拉、喀迈拉、斯芬克斯、刻耳柏洛斯……数不清的怪物,数不尽的妖魔,是它们为祸人间的母亲。但是她早就死去了,提丰被关押进塔尔塔罗斯之后,她孤立无援,子女亦在命运的织机上早有安排,于是,百眼巨人偷偷潜入阿里马,在睡梦中扼死了她。”

“她离开,这个名字却不曾下到深暗的冥间。第二只厄喀德纳随后降生,仍然是怪物的母亲,诞育着诸多为非作歹的妖魔。命运是不可违抗的啊,第二代的厄喀德纳也死于半神的英雄之手——雅典娜赐了他勘破迷雾的眼目,阿波罗赐了他能射出日光的金弓。”

厄喀德纳冷冷地笑:“一代接着一代,终于轮到了我,这唯一的异性厄喀德纳,命运女神亲口为我的结局做出断言:只有身为半神的英雄征讨我,我才会为此丧生。但是诸神却不肯结果我的性命了,祂们在我的头顶压下了一个王国的重量,把我放逐在此地,暗不见天日的阿里马,历代厄喀德纳的埋骨之地。”

谢凝明白过来了:“因为你没有孕育的能力,如果你再死去,那么下一任的厄喀德纳,说不定又会转换成女性,生下很多怪物……”

“不错,”厄喀德纳悲哀地说,“就是你说的这样啊,多洛斯。”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首先恭喜一下云在青天小朋友,他给他与它写的长评获得了晋江长评比赛的第一名!(虽然我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比赛但总之非常厉害就是了!)

其次提到俄耳甫斯,安利一下《lament of Orpheus》这首歌,是游戏Hades的插曲,基本就是我心目中“可以打动哈迪斯”的原曲吧!】

第145章 法利赛之蛇(十一)

谢凝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怜惜厄喀德纳的遭遇,但理智同时在提醒他,站在凡间的角度,奥林匹斯神做出的选择没有错。厄喀德纳的名字代代相传,它诞下的怪物神魔混杂、冷血残酷,多少生灵涂炭的灾难,都是它们引起的。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坦诚心意,据实相告,“我不能肯定地说,天神们的做法是完全错的,因为……”

他看到厄喀德纳的金瞳跳动着一闪,仿佛被火焰灼痛似的,很快黯淡了下去。

谢凝急忙补救:“但你的问题也不大!我理解,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你有的选,肯定也不会想当厄喀德纳,被关在这么暗的地下的,对不对?”

厄喀德纳吐出蛇信,他把谢凝提起来,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怀里。

“你肯放弃人类固有的偏见,放弃生的欢乐与甜美,来到我身边,这已是极大的恩赐,多洛斯。”厄喀德纳嘶嘶地说,“我不会责怪你的看法!我也不能责怪你,假使我不再作恶,便能让那些顽劣轻佻的新神不再侮慢我的命运,不从我手中夺走你,那就这么办吧!我会放弃享用人类祭品的权利,哪怕这样会叫盖亚的其祂子女全都集合起来,一齐嘲笑我的软弱与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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