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33)

作者:莲鹤夫人

谢凝是真的想吐血了。

原来,他们的本意就是要带我来见厄喀德纳的?还要我擦厄喀德纳的尾巴,你们真的想我死可以直说啊,何必整弯弯绕绕的呢?

四臂巨人将地宫的厚重大门推开一隙,他已经开得尽量细小,不过,那空隙仍然能容纳两个普通人并排进出。

然后,他转过身,准备探手捏住谢凝,把他丢进去。

“……等等!”谢凝喘着气叫喊,“我要求,我要求!”

四臂巨人狐疑地停下手,问:“你要求什么?”

“工具。”谢凝吃力地说,“我要求,擦洗,工具。”

四臂巨人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讥讽这狂妄的小个子。

波吕萨俄耳夸口说你聪明,可我要说,你不但不聪明,反而愚蠢得吓人。这原本是要你去送死的,没想到,你居然还要求起擦洗的工具了!即便赫尔墨斯来了,也不敢夸口能踏着他那双带翅的金鞋,逃过厄喀德纳的铁臂;纵然赫拉克勒斯再世,亦无法在没有雅典娜相助的情况下,冒然接近蛇魔的地宫中心。

他怀着一种恶意,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当真为谢凝带来了擦洗的用具。他推来一个精巧的金桶,里面盛满了珍贵的香膏,旁边还有一块羊毛织成的海绵,柔软如云、细密若雾,泛着牛乳般的细腻光泽。

“去罢!”巨人呵呵大笑,就这样,把谢凝连同金桶一起,一股脑地塞进了宫殿的大门。

门关上的瞬间,谢凝的心也跟着发出濒临破碎的颤抖。

这扇门即使驱赶十头铜牛来拉,也是难以拉动的。这意味着,他要么死在这里,要么被厄喀德纳赦免,光明正大地走出这里。两条路中间,很难找到别的选择。

他慢慢往前走,金桶只到巨人的小腿,却比谢凝还要高一个头。他躲在桶后面,听到最深处的声音,仿佛洪水一般沸腾地扩散,震得整座宫室都在颤抖。

谢凝小心翼翼,环顾这个大到夸张的地方。

宫殿的墙壁是铜制的,但门柱、穹顶,还有墙壁上的浮雕,都是金银所制。道路两旁立着各式各样的金雕塑,多是狰狞的虎豹狮兽,栩栩如生,似乎只要吹一口气,就能摇头摆尾地醒过来。地板铺着华美富丽的紫色毯子,立柱后方的宽阔阴影里,则成片地竖着琉璃的树木,有石榴、无花果、橄榄以及苹果树,枝叶是绿宝石,果实是红宝石,许多银制的蛇发侍女陈列在树下,有的纺织,有的刺绣,有的采摘果实……姿态各异,应有尽有。

穹顶上方,是一条环绕全殿的大蛇,它身上游淌着许多小蛇,个个口衔灯盏。火光从上面照射着一切奢靡的摆设,华侈的珍宝,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森冷,仿佛每一颗钻石的切面都放射毒光,每一克金银亦浸透鲜血和尖叫。

谢凝把羊毛海绵夹在腋下,左右看看,瞅见一个角落里丢着一个金壶,于是小跑过去拿了,用这个壶灌满香膏,拎在手上。

我在这,躲到死也是躲,万一被厄喀德纳发现了,更是绝路一条,说不定走得还要凄惨些,不如主动出击……

谢凝深吸一口气,满脑子都是油画课教授的声音。教授总说,怕学生不画,更怕学生不敢画,大胆下笔,错了可以刮,但不敢下笔,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进步?

这句话决定了他之后的很多决定,因为他还年轻,总有许多时间可以试错,可是……到了这会儿,他还有没有那么多犯错的机会呢?

谢凝苦笑,他摸了摸脑门上的疤,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慢慢就朝着前方走去了。

这一路上,我的运气总是大起大落的,他想,落到现在,怎么着也该到了起的时候了吧?

他越往里走,越能听见那些奇异的声音:时而像狮子的怒吼,时而像大风回荡在山谷间的狂啸,一阵像怪异难听的老鸦大叫,更多的时候,是神也无法解读的,不可名状的蛇嘶声,仿佛铜丝一样交叉缠绕,编织出源源不断、古旧怨毒的咒言。

厄喀德纳就这样大肆地发着脾气,犹如作祟的飓风。他叫骂神明,诅咒一切的圣灵,在深不见底的地宫,漆黑混沌的阿里马,他几乎要在漫长的放逐中发狂了。他流淌着世上所有的毒液与恐怖,而那苦毒继而在死一样的孤寂中没有尽头地酝酿,使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地燃烧。

“你们驱赶我到这里,又引诱我、戏弄我,使我不甘地哀嚎,做出这种卑贱的行径,真以为我会善罢甘休吗!”蛇魔朝上苍咆哮,怨恨的乌云便纠缠在奇里乞亚的天空,他滴滴嗒嗒地淌着毒涎,獠牙早已在千百年的憎恨中打磨得无比锋利,更甚于战神阿瑞斯的矛尖。

“奥林匹斯神!再如何不敢面对我,早晚有一天,我会伴随着愤怒消亡,新的厄喀德纳立刻便能重新诞育妖魔的子嗣,到了那个时刻,我们必然要终结你的统治,宙斯,你且等候!”

听了这渎神的大不敬话语,苍天恼怒地降下雷霆,睡神也得到传召,从冥界上到阿里马的地宫。

祂隐藏在阴影中,趁着发疯的蛇魔不注意,急忙用熟睡的斗篷盖住他的身躯。而后,祂同样不敢停留太久,因为担心原始神族的流毒会腐蚀他的神力,看到厄喀德纳骤然睡去,睡神也悄无声息地抽身离开。因为来去匆匆,他不由忽视了远处的渺小人类。

落在谢凝的耳朵里,就是上一秒,厄喀德纳还在激烈地鬼吼鬼叫,下一秒,嘎地没声儿了。

谢凝:“?”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试探性地加快了速度,小跑着赶过去。

穿过第二重宫门,只见满地的狼藉废墟,一条人身蛇尾的妖魔仰面倒在中间,正规律地打着小呼噜。

很明显,睡着了。

谢凝:“??”

咋回事,你这个脑子真有点问题吧,怎么一阵一阵的,抽风呢?

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局面对他是最有好处的,幸运果真眷顾了谢凝,使他不用面对一个醒着的,怒火中烧的厄喀德纳。

哈哈,感谢幸运女神!

谢凝屏住呼吸,他轻手轻脚地爬过断壁残垣,来到厄喀德纳身边。

这妖异的生物,虽然没有盖亚的直系血统,但体型也比普通人大了好几倍。那条蛇尾蜿蜒盘绕,谢凝估计了一下,长度恐怕不下八米,把他全须全尾地塞进去之后,还可以再加三个人,一块在里头叠罗汉。

真是……绮丽无比啊。

谢凝蹲在他旁边,在亲眼见识了蛇魔的憨憨行为之后,他对厄喀德纳的心理恐惧指数大幅度降低了,导致他居然敢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戳戳对方的蛇鳞。

哇,好坚硬。

谢凝戳了一下,再戳了一下,厄喀德纳始终没有醒来,他冰冷地吐息,健硕的胸膛却全无起伏,上面覆盖的金色刺青、绚丽珠宝,也像凝固了一样。

……啊,这么看,我画错了好多细节!谢凝皱起眉头,尽管胸口还疼得厉害,但他伸长脖子,只是专心致志地近距离观察那些刺青的图案。默背一会,他接着去观察鳞片排列的顺序和结构。

渐渐的,他心中的惧怕如潮水般退去,谢凝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同时放出闪亮的光彩。他喜悦地凝视,宛如一个走进了失落馆藏的学者,试图仅凭自己的记忆,背诵完整间图书馆的古籍。

要是能上手就好了,毕竟是从来没见过的肌肉结构,从没见过的光泽鳞质,多么珍贵……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凝忽然顿了一下。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望着羊毛海绵,以及手上的金壶。

——等等,我不就是来上手的吗?

柔软的羊毛浸透香膏,盖过了空气中浓重的毒腥气味。谢凝偷偷摸摸地擦拭那些坚硬紧密的鳞片,专心观察膏油渗透之后的光彩。

他擦一下,停一下,又叹气,又高兴,忍不住脱口而出:“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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