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215)
“你们当时完全可以不说话的,我有没有叛国叛族,你们一清二楚。”顾星桥敲着桌子,“我也完全可以对这里不闻不问的。”
沉默愈发尴尬,中年人低声道:“你怨恨我们吗?”
“你们怨恨我吗?”顾星桥反问,“我的答案不变,和你们一样。”
这下,是真的没人再接话了。顾星桥站起来,冲他们点一点头,全当示意,接着,他推开座椅,走出房门。
霎时间,许多酒神民的脸色变了。
明明空无一物,可在青年脚下的地板上,竟缓缓凹陷出一路尖锐的、深深的两排坑洞,仿佛有一只透明的大型异虫,正默不作声地尾随在他身后,须爪锋利,足肢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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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民的大迁移开始了,不出顾星桥所料,愿意留在这里的族人所剩无几,在围困战里幸存下来的人,多半愿意走出地下庇护所,踏上天渊号的接引通道。
与此同时,天渊号问世的消息,也像野火燎原般传遍了附近的星球,数不清的斥候和侦查部队蜂拥而至,窥探的视线在几百公里外闪闪烁烁,企图扫描到关于这艘战舰的哪怕一丁点儿信息。
只可惜,大清洗时代后的科技水准委实拉胯,面对天渊这种光辉时代的人类科技结晶,不光没能收获他的情报,反倒自身在天渊面前透明得宛如空气,祖上十八代全被一瞬看穿了。
顾星桥躺在他怀里,关切地问:“你觉得烦了吗?”
自从酒神民陆续登舰,天渊就将顾星桥房间所在的一整层封禁了权限。未经允许,其它任何生物不得进出此处,影响他们的私人生活。
“他们不配让我产生情绪。”天渊面容冷漠,目光困惑,不明白顾星桥为什么会觉得他烦了。
顾星桥摸着他的手指:“因为一下来了很多人,天渊号又是你的躯壳……”
“我为人类服役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运载的感觉,”天渊满足于顾星桥的亲密动作,“运载军队,运载武器,运载战争……当时比现在吵闹得多。”
顾星桥突然一翻身,把埋在天渊的肚子上,闷闷地说:“我有点后悔了。”
天渊一偏头:“怎么了?”
“星际移民真的是个非常、非常浩大的工程,要持续很久。”顾星桥宛如一个周日晚上的社畜,一想到周一即将面对的繁重工作,就忍不住悲从中来,想立刻提交辞职书,“像你一出狱,我就拉着你干苦力一样……”
天渊的手指爱惜地埋进他的黑发,摩挲着他的发丝,露出一个微笑。
“我是AI,对我而言,这更像是娱乐。”天渊说。“不管做什么,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行。”
是的,一块睡觉很好,一块吃饭很好,一块散步、闲聊、遛狗很好,一块工作更好。天渊珍爱顾星桥对他下达的每一个指令,那会让他有种机心燃烧的狂热错觉。
当然,最好的还是他们共同完成的性爱活动,不过,以防顾星桥责备他的贪得无厌,天渊没有挑明地说。
一个月后,第一批星际移民的名单递交到了天渊的数据库,帝国中央星也终于做出了回应。
“狗皇帝来了,点名要见你。”明笙脱掉了帝国的制服,彻底摆脱了最后一丝束缚,成日跟个小孩儿一样,把毛豆顶在头上到处乱飞,“你怎么说?”
顾星桥站在天渊号的可视化舷窗后,遥望帝国的压境大军。
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多,这会儿,一启用“可视”的功能,巨大的晶体面上,顿时冲刷出瀑布般的数据情报,将对面铺开阵仗的舰队群分析得跟筛子一样,武器库的底牌都彻头彻尾地罗列出来了,应对方案亦紧随其后。
“我去,”明笙愣愣道,“不讲道理啊这个!咱们那时候要是有这技术,还打什么仗,死什么人?”
“科技水平差太大,没办法。”顾星桥安慰她。
“哦哦,我看看……对面请求视讯了!”明笙道,“接吗?”
顾星桥盯着上方闪烁的红点,他抬头,看向天渊。
“我可以杀了他们,”天渊说,“只要你点头。”
想了想,顾星桥挨近天渊,战舰化身当即会意,弯下腰,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其实他要想听,无论隔的多远,身处何地,都能能听见顾星桥的声音,但仪式感也是维系生活的重要一环,天渊的爱覆盖着最细微的小处,他愿意花费这个心思。
“你在看西塞尔的记忆时……”顾星桥顿了一下,“只是看?”
天渊眨眨眼睛。
“不可能只是看吧,”他这一迟疑,顾星桥立马就清楚了,“是不是还做了点别的。”
天渊承认了:“我比较彻底地破坏了他的生理机能,因此,重塑时也是同样的彻底。用人类的话说,我等同于在他身上留了一个后门。”
“我明白了。”顾星桥转过去道,“接通。”
西塞尔和若干大臣将领的身影,登时出现在视窗前。
“帝国人,”双方都没有说话,反而是顾星桥率先打破了僵局,“我很忙,你们有什么事?”
天渊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大臣们面上则难免显出迷惘之色,因为视讯是单方面的,他压根不想让西塞尔再瞧见顾星桥的脸,是以对方只能看到黑鸦鸦的一片。
许久,西塞尔勉强笑了一下:“你也是帝国人,星桥。”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重,配合那双幽深的眼瞳,不由浮现出一种扭曲的亲昵,以及亲昵盖不住的不甘怨毒。
“我是吗?”顾星桥随意道,“我先背弃酒神星,然后叛逃出帝国,再成了弑君者、人类公敌。前任皇帝的死怀疑跟我有关,现任皇帝的胳膊又是我砍断的……皇帝,既然你懂,那你来说说,我真的算帝国人吗?”
明笙没忍住,率先发出一阵缺德的嘎嘎笑声。
西塞尔的脸色铁青,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很好,”他慢慢地说,“你总能让我感觉到惊喜……天渊号,听到这个消息,我才明白你从哪里得来的反扑底气。但是不要高兴太久啊,星桥,你知道什么叫蚁多咬死象的,一艘现存于世的天渊号,足以使全部的智慧生命联合起来,发狂地攫取它的荣耀……”
顾星桥冷冷地盯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敢来这里,而且不用傀儡,不上替身,你赌我不会杀你,正巧,我也不想再和你有瓜葛牵扯。”顾星桥说,“狗皮膏药一样,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西塞尔嘶声说:“和我正面决斗。”
顾星桥张开嘴巴:“啊?”
西塞尔黯淡的蓝眼雪雪生光,他高声喊叫:“和我正面决斗,星桥!你真以为你能摆脱我、忘记我吗?我要求一对一地决斗,遵循帝国,以及军团的规则!你赢了,酒神星和我的命都给你,但假如你输了……”
他伸出两只金属色的手臂,呓语道:“付出两只手的代价换你,我觉得不亏。”
天渊晦暗地注视着帝国的皇帝。
顾星桥觉得,除了报仇,大概是天渊真的给了他太多、太重的爱,以致这些爱全然碾平了他对西塞尔残余的恨,现在,他对着皇帝,只剩下淡淡的烦躁和嫌恶,正如在路边看到一只太张牙舞爪的丑陋虫子,你想踩死它,还得担心它的浆液要弄脏自己的鞋底。
“我改主意了。我要他完全忘了我,忘了酒神星。”顾星桥无视对面,转脸看着天渊,“不用杀他,但是,你在他那里看到的一切有关于我的记忆,我都要清除得干干净净,这个行不行?”
明笙吹了个口哨。
“行,”天渊微笑地纵容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再把他们统统扫走,”顾星桥关掉了视讯,“能不死人是最好了,主要别妨碍到我们的工作。”
我厌倦了,他想,人不是非得在泥淖里困一辈子的。你看,爱的反义词不是恨,因为有时候恨也是一种强烈的爱,爱的反义词应该是不在乎、无所谓,我无所谓你说什么、做什么,也无所谓你这个人,我还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