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199)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说话方式。
并不是说顾星桥的嗓音,只是青年话语中那种无机质的酷寒,他委实似曾相识……
他再也不能细想下去了,顾星桥已经失去了耐心,雾气中的扑杀愈发残忍彻底,剧毒吞噬着西塞尔的神志,也模糊了他对疼痛的感知,他只是踉跄了一下,双腿的跟腱同时在血光中断裂。
皇帝倒在了血泊当中,他艰难地翻过身体,总算看到顾星桥破开浓雾,朝他不疾不徐走来的身影。
真奇怪,西塞尔在恍惚中,耐不住好奇地想,他的模样,距他离开我的时候已经是大大变样了。他似乎比过去还要矫健、轻盈,还要致命、冷漠。是谁影响了他,还是说,他单凭心境上的转化,就能蜕变成这个模样?
“这是你对待敌方将领的手段,”西塞尔喃喃道,“如今也终于要轮到我,轮到你的曾经发誓效忠的皇帝了吗?”
顾星桥蹲在他身边,一只脚踩住他的手臂,那把锋锐的匕首,就抵在西塞尔的眼球下方,哪怕他轻轻眨一眨眼睛,针尖般的刀尖,都会戳烂他的下眼睑。
这也是一招用于审讯的狠毒做法,不要说反抗,只要底下的人稍微动弹那么一下,拿刀的人一个蹲不稳,便要直接戳瞎囚犯的眼珠子。
“确实没错,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顾星桥端详着他,面容淡漠,眼神就像在观察一段木头,“你不止一次见过我这么对付敌人,我也不止一次,见过你用精神虹吸的方法对付敌人。但你的言辞,却仍然要固执地把我塑造成忘恩负义的叛徒,只字不提自己的背叛行径。”
他轻声说:“指望他人的理解,果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求。”
西塞尔的眼珠,便如凝固了般纹丝不动。
“这是谁对你说的话?”他死死地看着顾星桥,“这是谁给你灌输的念头?那个人是谁?”
“回答我的问题,”顾星桥回过神来,他并不理会西塞尔突然地发癫,一刀钉在他的肩头,“给我那个答案,立刻、马上。”
西塞尔笑了,他的唇齿间早已溢出了横流的血丝,他笑着发问:“如果我不呢?”
“你知道的,我喜欢起源星的文化,在它的古老文明里,有一种名为血鹰的复仇仪式。”顾星桥面无表情地说,“我会一根根地掰开你的肋骨,再把你的肺叶从打开的胸腔里撕出来,在肋骨上悬挂出翅膀的形状。你不会立刻死去的,西塞尔,你的精神强韧,身体也胜过古人千百倍,我知道,你能撑住,并且一直撑到救治到来的时刻。”
他静静地问:“你愿不愿意尝试?”
西塞尔盯着他,嘴唇宛如石雕般凝固。
顾星桥一刀下去,先戳断了锁骨下方的第一根肋骨。
西塞尔开始颤抖。
第二刀、第三刀,骨裂清脆刺耳,分别戳出了两个深深的血洞。
西塞尔开始无声地吸气,重重地吸气。
第四刀、第五刀,乃至第六刀、第七刀……帝国的皇帝终于嘶吼道:“……假的!是假的!”
顾星桥的双手沾满鲜血,浓雾尚未全然褪去,灰白色的游离雾珠在地表粘稠地徜徉,从上往下看,有如一张光怪陆离的庞大蛛网。
“什么假的?”顾星桥问。
“关于你背叛酒神星的流言,一开始其实是假的,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西塞尔被迫吐露了真相。
顾星桥的瞳仁抖动了一下。
“什么计划?”
“我要酒神星的顺服,以及历来驻扎过那里的军团的顺服。”西塞尔嘶声说,“在他们中间,我不需要一个可以稀释我权威的中间人……那就是你!”
“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跟我坦白?”顾星桥紧紧逼问,“那时候,我不但不会反对你,正相反,我肯定还会配合你这个计划。”
西塞尔咧嘴而笑,他的金发染透鲜红,眼瞳亦不复昔日的湛蓝。
“我为什么要对你坦白呢?”他反问,“你是我的东西,顾星桥!我处理我的笔,我的家具,也不需要征求笔和家具的意见吧?”
顾星桥半天没有开口。
“……你疯了。”他说。
“我疯了吗?是我疯了吗?”西塞尔呼哧呼哧地讥笑,“这计划一开始是假的,可是,看到你为此心灰意冷,流露出了急流勇退,想要离开我的意思,我就知道,你还没有摆清自己的身份……于是我决定,把这个计划坐实,让你真的变成帝国和酒神星的逆贼,我要让你明白,只有依附我,才是你唯一的道路,除此之外,你没得选!”
第126章 乌托邦(二十二)
古旧的战场寂寞如死,赤褐色的大地,宛如凝结着一万场雨水也洗刷不净的陈时血。
西塞尔笑了,承受着偌大的痛苦,他沙哑的笑声倒是一直没怎么停过。
“对,没错,利用酒神星这个断头台,我的父辈断送了一颗又一颗政敌的头颅,但是对我这个逆子来说呢,它的实际价值,可远远大于它不堪的内幕!”皇帝嘿嘿而笑,“有了酒神星,我甚至可以对帝国所有的臣子,所有的将领直言,先皇曾经召集过一个计划,要利用这颗星球,来处决任何他看不顺眼的官僚……多好用,星桥,你说多好用?”
“拥有共同的敌人,才是合作友谊的开端,哪怕那是假想敌也一样……”
他诡秘地压低了声音,继而又冷下了语气:“当然,唯一的变数,就是你,星桥。只要‘顾星桥’不曾跌下神坛,‘顾星桥是酒神星曙光’的神话还不曾被人打破,那么,你就永远会在我的胜利中分一杯羹。很多时候,朋友就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东西,更何况,你的身份摆在这里——和主人平起平坐这么久,也该满足了吧?”
顾星桥安静地凝视着他。
“你在激我杀了你。”他说,“帝国又新研发出了什么假死脱困的小玩意么?”
西塞尔的笑容不变,瞪着他的眼珠子,亦未挪动分毫。
“所以,这就是你全部的理由和解释了。”顾星桥点点头,“我不会杀你,西塞尔,身躯的死亡,对你这种人来说,不过是片刻的停滞,你还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复活,我不会杀你。”
青年苍白的面孔上凝固着点点赤血,他与皇帝对视良久,开口道:“我还记得,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是你的左膀右臂。”
西塞尔的瞳仁不由闪了一下。
“现在还说左膀右臂,那就太可怜,也太可笑了。”顾星桥轻声说,“做个了断吧。”
血光四射、骨肉脱落的巨响中,皇帝的左臂整个飞出躯干,他惊怒的嘶吼还未断绝,右臂便落得了一样的下场!
这时,虚拟战场的幻象,才缓缓从演练室内退去,露出血迹斑驳的地面,以及远处意识昏迷的导师。
顾星桥站了起来,拔出腰后的热射线枪,把那两块还在抽搐的残肢,打成了飘飞的黑灰。在他脚下,西塞尔像断尾的恶鬼般剧烈痉挛,浑身汗出如浆,于血泊中扭曲着挣扎。
“就此别过了,老朋友。”顾星桥看着他,目光那么安静,仿佛隔着屋檐,观望沉眠在小雨中的,灯火朦胧的城镇,“你就记着吧,我永远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你是恨也好,爱也好,都跟我无关了。”
不再搭理西塞尔暴沸恶毒的咒骂,他把匕首扔在地上,只有往前走的第一步,不稳地向前趔趄了一下,再向前走的时候,就很稳妥了。
他的背影如涟漪波动,顷刻消失在了演练室中。
这一天,帝国的中央区下雨了。
顾星桥披着斗篷,在繁华簇锦的街头,与无数面目不清的行人擦肩而过。生活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自然气候不过是一种可调节的天气现象,因为居住在皇宫里的某个人觉得该下,所以今天就有了雨。
顾星桥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人类世界的雨了,他慢慢地走过路边的装饰,数不尽的天空光幕上,连续闪过饱受帝国居民爱戴的,统治者的面孔。金发蓝眼,笑容温暖而美好,比起皇帝,那个人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