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169)
意识体眼中的数据流如洪水一般倾泻而下,顾星桥的回忆有限,因此他也不急着看全这个人类的一生,导致此刻只能连蒙带猜地推测,“……还有你遭受的背叛和利用,复仇难道不合你的愿望?”
顾星桥瞳孔的扩张速度减缓了刹那,但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秒,仍然叫天渊捕捉到了他摇摆不定的犹豫。
“我们就来做这个交易!”迫在眉睫之际,天渊笃定地强调,“我从不说谎,也不反悔。只要你不消灭自己的精神,我就帮助你复仇。”
这是他的疏忽,也是他还未彻底了解酒神民的缘故。天渊大可以切除人类身上一切会对生命造成威胁的部位,删除顾星桥的记忆,再灌输虚假的常识,但他无法控制人类的思想和念头。
精神力,人类在进化中生出的特殊异能,在顾星桥说出那句话之后,天渊立刻意识到,以“精神力极不可控”作为特征的酒神民,必然也拥有在精神上自我毁灭的特权。
顾星桥默不作声,唯有眼中失控的混沌色泽逐渐偃旗息鼓,瞳孔亦渐渐缩回了原状。天渊方才紧紧控制住了他的咽喉和四肢,防止他因自爆产生的连锁反应而窒息。
八根雪白的外骨骼,恍若周身倒扣的牢笼,此时此刻,天渊就笼罩在他上方,双目交接时,距离近得令人窒息。
“滚下去。”顾星桥说。
“你答应?”天渊问。
“你这么反复无常,搞得你真的跟个弱智一样。”顾星桥淡淡地说,“我死不死关你屁事啊,刚不是还很跳吗,想拔光我的牙,是吧。”
天渊对他的辱骂置之不理,直白地道:“你是我的所有物,只有我能决定你的去留,我不能放弃一个像你一样独特的生命个体。既然我无法放弃你,而你又有我控制不得的自毁方法,谈判即是合乎逻辑的最佳方案。”
“滚下去。”顾星桥懒得听他解释,“再不滚我就自爆。”
天渊的眉头略微上抬,只是稍稍调整了五官的位置,他的神情立刻就变得惊诧起来。
“你不能自爆。”战舰的意识体说,“我们刚才已经达成了协……”
“我反悔了,不行?”顾星桥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说话不算话,不行?”
天渊吃了一惊,他眼中的数据流错乱闪烁,核心模块也开始忽冷忽热地变化。
他不得不松开手,温度的传递,导致他的掌心还能感触到人类肌肤的暖意,缓慢灼烧着他刀枪不入的表皮层。
“反悔。”他几乎笨拙地重复着顾星桥的话,讶异地发问,“我…….你可以反悔?”
无往不利,通常如国王般傲慢的战舰化身,这时才发觉一件令他骇然的怪事。
上千年来,这还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如此有价值,如此值得自己煞费心机来留住的智慧生命。然而,这个智慧生命却全无活下去的意愿,并且,还掌握了他不可干涉的自毁方法。
等于说现在,天渊的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能够为之抗衡的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22万啦!感谢大家!】
天渊:*很想玩游戏,于是决定去骚扰顾星桥* 啊哈!多么珍贵的玩具,我要把你扔到漆黑又恐怖的迷宫!如果你不跑,我就用电鞭子抽你!
顾星桥:*好想死,于是决定去死* 拜。
天渊:*张口结舌,瞬间伸出十八只挽留的手臂* 等一下、等一下!
第108章 乌托邦(四)
“你反悔,我也可以反悔。”天渊说。
顾星桥照旧盯着头顶的白色金属壁,仿佛那是他当下唯一愿意做的事情。
“反啊,”他说,“随你的便。”
这下,天渊是真的感到困惑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就在刚才,他还被自己提出的交易所触动,踟蹰在自我毁灭,与求生的欲望之间,但是眼下,他又变成了这样一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样子,仿佛之前的动摇不过是短暂的幻觉。
“你如果真的不在乎我提出的交易,那你就不该终止自爆的过程,”天渊狐疑地说,“这不合逻辑。”
顾星桥缓慢地眨眼,语调亦是拖长的怠慢:“人心善变,不懂吗。”
他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天渊提出的交易,确实让他的心头微微一动。
然而复仇,复仇是血酿的苦酒,只对快要渴死的人起效。那么,他究竟是即将渴死的人,还是已经身心具腐,只是凭着一腔惯性游荡的行尸走肉?
顾星桥想不通。
他没有退路,没有未来,只有穷困潦倒的现在。他的国度狩猎他,他的家园唾弃他,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挚友和支柱……
想到这里,他必须强迫自己中断思绪。
恶心不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也不是生理上的咽喉挛缩,恶心是一块粘腻的漆皮,缠住你的神经,就能在那里摩擦着滑动,使你的眼睛长久融化,舌根深远发麻。
“复仇是谬论。”他静静地开口,却不是对天渊说话,更像是低微的自言自语,“理论上讲,强烈的报复欲望,只能证明你还没有做好面对新生活的准备,你正在被报复心牵绊,任它熊熊焚烧。”
顾星桥的嘴唇微动,喃喃念诵:“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 、爱过、深埋着你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最好的……”
“——因为它们早已消亡。”他迟迟不说最后一句,天渊就从数据流中抓取了那段文字,“柏瑞尔·马卡姆。”
迄今为止,这是顾星桥一口气说过的最长的话。讲完这些,他就动也不动地躺在平台上,神色游离地恍惚了很久。
“把我身上的东西取下来。”他忽然说。
他在指使我,指使他所站立的这片空间的主人,天渊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
这个人类以为他是谁,他居然敢倚仗自身的价值为所欲为?按照我惯常的行为指令,当前,我应该在他身上制造一些充作教训的伤口才对。
……嗯,不过,这种感受确实十分新奇。漫长的光阴过去,这还是第二个能够命令我,却令我惩处不得的碳基生物。
天渊不用抬手,平台上的禁锢便缩回了原处。
顾星桥翻身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口走。
天渊困惑地问:“你要去哪?”
“不想跟你在一个屋待,行不行?”顾星桥头也不回地道。
居然还有这种事!
天渊感受着核心模块过热,气息逐渐急促,连冷处理液的流速都开始加快的稀奇体验,他明白了,这应当是名为生气的情绪。
天渊一边生气,一边冷静地开口:“你预备在属于我的空间生存,却不愿付出相应的酬劳,对我也全无尊敬的态度。这根本不合常理。”
“我在你手上死了两次,”顾星桥说,“按照帝国的通缉令,你可以去领两次悬赏的钱了,加起来是足足的六百克珞晶呢。问帝国要去吧,他们帮我付账。”
他一脚踹在毫无缝隙的合金门上,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开门。”
处理中枢进一步疾转,天渊真的能体会到什么叫“不可思议”了。
珞晶,珞晶又是什么开采成本低廉的星间矿脉产物,难道你想用这个打发我吗,人类?
然而,顾星桥压根就不搭理他内心泛起什么样的波澜,青年径直走向笔挺的苍白长廊。天渊级战舰的内部构造,恍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蜂巢,廊桥构结、云梯交织,数不尽的银白的蜂房,镶嵌在星空般的高旷穹顶。
这应当是所有建筑师、工程师、物理和生化专家梦寐以求的终极天国,是战舰驾驶员的梦中福地,然而顾星桥只是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只要有面前还有路,他就迈动两条腿,一直机械地往前走。
我要干什么呢,他木然地想,我流落到了这里,还捡回了一条命,我该感到庆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