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15)

作者:莲鹤夫人

“十七天前,我在追踪猎鲸舟,两个,人的船。”拉珀斯说,“它们偷猎、潜逃;而我发现、截杀。”

江眠尽快平复呼吸,他润湿干燥的嘴唇,竭力和缓地诵读:“亲爱的,但愿我们是浪尖上的一双白鸟。流星尚未陨逝,我们已厌倦了它的闪耀……”

两艘捕鲸船?这个说法有点耳熟。

“一个是蓝色,一个是黑色,黑色的比蓝色的大,”拉珀斯心不在焉,用削金断玉的尖甲去刮江眠丢下的橡胶手套,“我把蓝色的搞砸了,黑色的搞砸了一半,我……大意了。”

“……天边低垂,晨曦里那颗蓝星的幽光,”江眠嘴唇微动,深思熟虑地盯着书本,“唤醒了你我心中,亲爱的,一缕不死的忧伤。”

——蓝色、黑色,不会错的,那就是隶属西格玛研究所的捕鲸船。蓝色的那艘是“幸运星”号,配备3000马力的电机驱动螺旋桨,在遭遇人鱼之前,是泰德所在的项目组的挂名科考船;黑色的那艘是“飞马”号,比幸运星号更大,足有5000马力不止。

原来,它们不是被调离的。

拉珀斯说:“狩猎最忌粗心大意,我轻敌了,所以付出了轻敌的代价。”

他徐徐摆动着鱼尾,那些巨大的伤口早已不流血了,但依旧狰狞可怖。

江眠指着书本上的字眼:“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需要更详细的解释。

“不知道!”人鱼大声回答,旋即耳语道:“船里……有转得很快的,用来推船的东西,我被椭圆的黑弹打了一下,撞进去了。”

江眠有一会儿没说话,旁人可能会以为他是被人鱼直白的回答噎住了,然而他盯着米色的诗页,内心唯有惊涛骇浪。

人鱼是不会说谎的,他压根不屑于巧言令色的掩饰。因此,他实际上是在摧毁了“幸运星”号之后,又不慎被“飞马”号的护舰鱼雷正面击中,砸进了驱动螺旋桨当中。

绕是如此,“飞马”号仍然遭受了所谓被调离的命运,和“幸运星”号一同神秘失踪,再也不知去向。

反过来看,拉珀斯身上又留下了什么呢?十四道至今不曾痊愈的伤口?

比起两艘大马力捕鲸船的结局,这个代价简直太轻了,委实轻得可怕。

“……没关系,我们看完这首诗,再一起理解也是一样的。”江眠勉强道。

“露湿的百合、玫瑰,睡梦里逸出一丝困倦;啊,亲爱的,可别梦那流星的耀闪,也别梦那蓝星的幽光,在露滴中低徊。”

拉珀斯老老实实地说:“我失去了,意识,一段时间,再醒,就到了这里。”

他看了看自己的鱼尾,咕哝道:“耻辱的印记,先留着,不合上,记住教训。”

“但愿我们化作浪尖上的白鸟,我……”江眠哽了一下,像是为字里行间的深情所打动,“我和你。我的心头萦绕着无数岛屿,以及丹南湖滨……”

——所以,法比安只不过是个捡漏的?!

……不难想象,当德国人收到两艘捕鲸船遇难的消息,赶去收拾烂摊子的时候,重伤昏迷的拉珀斯便如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把他结结实实地砸了个满怀。

那么,很多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集团高层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赶到研究所;

——法比安为什么没有按照处理上一条人鱼的方式,急不可待地对拉珀斯动刀子,甚至有些手段看起来还颇为宽容;

——如此严重的防御措施,如此复杂的惩罚手段,到底是在保护什么,害怕什么。

法比安……他真切知晓人鱼王嗣究竟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他亲眼见过两艘捕鲸船那沉没的、燃烧的残骸,然而他全部瞒下来了,就连集团的执行官都未必清楚,研究所里关押了一条什么样的怪物。

“……在那里,岁月会遗忘我们,悲哀不再来临;转瞬就会远离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蚀——”

这一刻,江眠望着拉珀斯,他凝视他似乎永远直白、永远不加遮掩的眼睛,很想问人鱼一个问题。

你是完全有能力撕开人类的牢笼,彻底离开这里的,可是你为什么还要留下?

千言万语,拥堵心头,江眠轻轻地说:“——只要我们是双白鸟,亲爱的,出没在浪花里。”

但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

因为人鱼对他的另眼相待,江眠在观测室走动时,比常人更多了十分的特权,虽然还不能直接参与到核心实验团队里,但相较他之前的处境而言,确实可谓云泥之别。

此刻,青年正于房间内焦灼地踱步,这是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还配有一个小厨房,是他在江平阳去世之后自己敲定的住所。和过去跟养父一起生活的宽裕条件相比,确是云泥之别,但一个人住倒也够看了。

他在破译石板书时,遇到了艰难的瓶颈。

人鱼的文字介于表音和表意之间,既有象形的部分,也有类似音标的琐碎结构。它们是优雅的,无疑也是复杂的,大量波浪般的弧线和水滴形的圆点描绘组成了石板书的内容,远远看上去,它更像是一副编织精美的法国蕾丝,而不是用以记叙的字符。

江眠利用权限,调阅了大量封存已久的内部文件,又结合江平阳生前做过的种种猜想,努力进行排列组合的解读,然而,陌生文明的秘密依旧将他拒之门外,使之不得进入。

江眠焦躁地咬着笔头,嘴唇蠕动,无意识地呢喃着他想象中人鱼文字的发音,从规整清晰的元音辅音,到胡乱咂吧的婴儿学语,他的舌面上滚过许多纷杂的密码。

石板书的原型早已损毁,唯有影像照片得以留存,江眠盯着上面层叠繁复的纹路,拉出它的虚拟模型,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如果它不是用来读的,而是一种乐器,一件依靠外力来发声的工具呢?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靠谱,只是苦于无法验证,这时,一个念头悄然钻进他的心头,顷刻落地,顷刻生根发芽。

也许……我能不能去请教拉珀斯?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便像开闸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这些天来,他已经会说不少人类的词汇了,而且学得又快又好,倘若自己把石板书的内容透露一部分,去征询人鱼的话……

他离真相太近了,江平阳研究了十几年也一无所获的东西,现在因为拉珀斯的到来,变成了触手可及的成熟硕果。江眠的喉咙因为紧张和跃跃欲试而干涩不已,他急切地裁剪相片,接着打印出来,匆匆夹在笔记本里,就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走廊宁静,万籁俱寂,即便是彻夜明亮的西格玛实验站,这会儿也剩不下几个人了。江眠站在紧闭的合金大门处,焦急地等待身份验证通过。

门开了,江眠松了口气,他从未尝试在这个时间段进入观测室,看守的警卫见了他,知道他现在是实验体唯一的饲育员,并不会上前阻拦他。

囚笼水波粼粼,在夜灯的照彻下,散发着近乎梦幻的蓝光,原本闭目养神的雄性人鱼,感应到来者匆匆的脚步声,也转开了一隙睑膜,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眠。

青年三步并做二步,急切地上到平台处,双手扒在水边,脸颊红红的。

他仅仅穿着睡衣,连最基础的消杀都没做,就敢和那头庞大的凶兽近距离接触。警卫队远远观望,他们早已习惯了默不作声,在西格玛集团干遍各种吊诡离奇的脏活儿,然而看到这一幕,回想过去一周被铲进尸骨袋的零碎残肢,他们还是在心里慨叹了一声,真是个疯子。

人鱼在水中做了个叹气的神情。

【进食、饮水、休憩,】他的鱼尾轻轻拂动,奢华漆黑的长发在水中漫卷,【这不是人类该有的生物钟,珍珠。你该睡觉了。】

但珍珠只是兴奋地蹦蹦跳跳,嘴唇可爱地张合,吐出快速流淌的音符——他呼唤自己,眼眸也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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