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它(143)
好在用的人是余梦洲,他能忽略这点小小的不便。
蹄角质簌簌落地,那几根咒钉居然仍旧稳固,没什么松动的迹象。
余梦洲挑起眉梢,调侃道:“熟悉的感觉又回来啦。”
他遵照旧日的方法,先将铜楔的周边挖出空隙,掏得差不多之后,再用手捏着晃晃,看能不能撼动。
“我要用力了哦,”他顺口说,“疼了就跟我讲……”
说到一半,余梦洲忽然反应过来,七重瞳早就不是当年那匹饱尝屈辱的魔马了,安格拉已死,他夺回了掌权者的形态,是魔域正统的十二位亲王之一。
他正想说点什么来打趣,七重瞳的声音低哑,已然抢先回应道:“好,疼了的话,就跟你说。”
余梦洲笑了起来,他抄起剪蹄钳,持续细密地敲打尖端,待到楔头被顶出蹄底之后,他发力扭住,而后狠狠一撬!
不得不说,纵然在灵体状态下,余梦洲还是保留了他天生的好力气。七重瞳巍峨如山的身躯也不由地轻颤,第一颗咒钉“嗙”地激射出去,在光洁的大理石墙上打出了一个碎裂的小坑。
“这颗有点用力过猛了,”余梦洲不好意思道,“下一颗会轻点的。”
他一颗颗地将安格拉罪孽的遗产拔除,并且还像以前那样,在途中安抚着七重瞳的脊背,用温柔的话语哄他……就像七重瞳依然是过去他怜惜的魔马,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变化。
五枚咒钉落地,他为七重瞳削去蹄面上陈旧的外皮,露出下面干净整洁的崭新角质,再清晰地勾出V字形的蹄叉,接着用剪蹄钳喀嚓喀嚓地修掉尖锐的边缘,把蹄尖也修成较为圆润的形状。
需要刀剪的步骤结束之后,他用马蹄锉打磨蹄面,直到用手摸过去平整光滑,余梦洲才继续磨周边的蹄壁。
按照这个流程,直到四个蹄子的咒钉全然落地,他才安心地坐下来,用毛刷蘸着清亮的油膏,仔仔细细地上一遍蹄油。
“好啦,”余梦洲笑道,“我还记得那时候,你答应死恒星插队,我第二天就该给你修蹄子的,没想到,居然拖了这么长时间……”
“所以他至今都欠我的情,”七重瞳的嗓音闷闷的,“他活该。”
“别生气了,”余梦洲的心情很好,他又发现了灵体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不会疲惫,也不会流汗,只要他想,说不定跑个环魔域马拉松都不是问题,“现在我回来了,大家有什么隔阂,我也能马上调解一下……呃,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们确定,你们愿意跟我回人间吗?”
七重瞳惊讶地急促转头,差点把蹄子从余梦洲手上抽下去:“当然!我们当然愿意,你为什么这么问,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我就知道,宫室里自以为是的弄臣可不少,我一定要把他们……”
“没有的事,你不要乱想!”余梦洲啼笑皆非,急忙打断了他口吻慌乱的威胁,“我的意思是,农庄的生活无聊,条件也比较一般,没什么金墙银瓦的,每天就种种花,锄锄草之类……唉,我一想到这,就担心你们能不能适应这种生活。”
得知没有哪个魔物敢跑到人类这里来嚼舌根,七重瞳放心了。他低声说:“那么,你也不要乱想,再简陋的条件,也比我们被安格拉挟持的时候优越千万倍。至于平凡的生活……天天在这里尔虞我诈,跟对面打得不可开交,难道就不无聊了吗?”
余梦洲刷完了油,他放下蹄子,忽然望见门口立着一个颂歌,目光幽怨,眼含泪光。
“我的……也没有修……”颂歌哀愁地叹息,“现在大家都被修过蹄子了,这里只剩我一个,我是不是被孤立了啊……”
七重瞳立刻面无表情,绸带下的眼神十足鄙夷,但余梦洲却赶忙放下马蹄刷,赶过去安慰颂歌。
“不会啊!因为之前就轮到七重瞳,结果死恒星不是插队了嘛,耽搁了这么久,我就想先给他修了,不是孤立你,不会的不会的!”
颂歌做着难过的哭哭脸,无比顺手地把余梦洲抱在胸前,“我就是想过来告诉你,亵舌答应见面了,就在今天晚上,但是看到七重瞳都修完蹄子了,我心里一下很难受,唉……”
说着,他递给七重瞳一个得意的眼神,转身就往外面走。
七重瞳:“……”
妈的,熟悉的感觉确实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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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余梦洲侧坐在高耳后背,望着身后的人马们。
“你一定小心,”辉天使不厌其烦地叮咛,“有高耳在,你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法尔刻,时机不到,不要冒然跑出去见他,好吗?”
“军锋也注意一下吧,那确实是个小疯子,”血屠夫插话,“还有朝圣,他俩一个明着疯,一个阴着疯,最好能避开就避开。以太那弱智就算了,给他一千个胆子也成不了事。”
“好,”余梦洲紧张地抓住高耳,“我就是去看看情况,不会轻举妄动的。”
这可难说,在场的亲王们心中回响同一个念头,你一冲动,连安格拉都能杀了,谁知道你还能做出什么来。
“我会看好他的,”高耳会意道,“你们只需要伪装出我在的样子就行了。”
他灰黑色的皮毛骤然泛起跃动的涟漪,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而来,它们彻底隔绝了余梦洲的身形和气息。带着人类,高耳化作夜空无处不在的迷雾,瞬移千万里,朝地狱的心脏倏然掠去。
时间的流速同时模糊了,因为焦虑,余梦洲紧紧地扒着高耳的腰,他小声问:“法尔刻的情况,真的糟到了那种程度吗?”
寂静过后,风中传来高耳模糊的回答:“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他自己决心一意孤行,我们谁也帮不了他。”
辉天使精密地操纵着天空上的沉云,待到月光被遮蔽的下一秒,高耳疾速刮过王都结界的缝隙,又在地面汇聚成一条奔腾不休的黑河,迅捷地钻进一个暗道。这是亵舌答应与他会面的地点。
“我们到了。”高耳说。
他没有撤去遮掩的屏障,余梦洲也就没有吭气,在几乎凝滞的缄默中,他隐约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自前方立起,马蹄沉重地踩踏着地面。
“ ‘我们’?我可没有看到什么‘我们’。”亵舌柔滑地低语,“高耳,是你用权能担保,你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我才答应和你在这里见面的。你也清楚吧,我只是皇位的代理人,没有特别的理由,中立者不能偏袒任何一方……还是说,你准备了什么计策,打算拉我下这趟浑水?”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昔日的同伴,他的血脉兄弟,亵舌的神情忽然起了微妙的变化。
高耳……很奇怪。
他更放松、更温和、更柔软了,倘若不熟悉他的本性,亵舌一定会认为,高耳是位好脾气的同胞。
他的眼神更闪亮,肢体中亦流露出不自觉的喜悦,就连皮毛也呈现出被精心梳理后的光滑……谁给他梳毛了?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亵舌肯定地判断,“是什么让你轻松至此,兄弟?”
看着他,高耳蓦地笑了笑。
他撤下了阴影的遮蔽,泄露出无罪灵魂的微光。
余梦洲探出头,高兴且局促地对亵舌打招呼:“嘿,好久不见!”
比起金宫里的人马亲王,不得不说,亵舌的装束要更隆重正式一些。他的华服下摆披盖到马背上,黑发束起,或许是赴约匆忙,他正抓着一卷羊皮纸,面上还戴着金丝绞成的链条镜片。
盯着余梦洲,他愣住了,狭长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你……你?”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两个字,还是马形的时候,他的舌头就比其它魔马都要长,人形之后依然是这样。此时此刻,那截血红的舌尖就滞留在他苍白的薄嘴唇上,呆呆地凝固着。
“抱歉,让你们等得太久了,”余梦洲跳下马背,主动朝他走过去,“你怎么样……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