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纨绔不读书(107)
从先帝开始,状元都被南方人占了去,一半在江西,一半在浙江。北方士子对此议论纷纷,而南方士子们也分门别派,各有心思。
胡兴复趾高气昂惯了,这话一说,立刻惹得烟波廊里其他人看了过来。
孙辂听到这里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兴复。
如果这人讥讽他,他可以不跟这人计较,但这人攻击扬州,他无法认同。
“胡兄既然这样说了。”孙辂转过身,淡淡道,“在下倒是要领教领教。”
乔景云见状连忙将孙辂请进烟波廊,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位士子,都是望社的老成员。孙辂压下心中怒火,与这几人见过礼,随后对胡兴复道:“既然是斗文盛会,那就请各位出题,我与胡兄各做一篇。若不才侥幸得胜,那胡兄要向我们江苏士子道歉。”
刘文隽见胡兴复要说话,也紧跟着道:“我们初次到访望社,与各位并不相识,因此无袒护之嫌。胡兄不敢答应吗?”
胡兴复虽仗势欺人,但真跟人比文却有些气短。
此时烟波廊里十几个人,江苏人虽少,但也有五六个。这些人个个怒目相向,他耍赖不得。自己心里翻了会儿嘀咕,突然,胡兴复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他的文章未必比得上孙辂,但他家是开书坊刊刻文集的,因此历朝历代的优秀程文他看过不少,其中有些因作文者身份特殊,文稿不可在市面流通的,都被收在了一旁。
这些文章科考时不敢抄袭上去,否则万一被主考官看出来是要治罪的。但现在跟人比试,侥幸一用应当无事。
孙辂不过是个普通士子,今年乡试在即,这人肯定也是研究当下的时文风格。自己只要挑些年代久远古文,必然无事。
胡兴复念头飞快转起,随后嘿嘿一笑,拱手道:“比就比,我们口占成文,你敢不敢?”
孙辂冷冷看他一眼:“若我赢了,你要向江苏士子道歉,你可做得到?”
“当然可以。那要是我赢了,你们就滚下山,从此不得进入望社集会。”胡兴复说完一顿,哼了一声,“不过你们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现在破例让你们上来,那题目就得我定,范围可以你先选。”
他说完冲其他人拱拱手,道:“还请各位做个见证。”
俩人剑拔弩张,烟波廊的众人纷纷聚拢过来,或站或坐在一旁围观。
乔景云道:“那就先请孙兄指定范围。”
孙辂道:“那就从《论语》中选题吧。”
胡兴复点点头,随后半眯起眼,飞快地思索着自己看过的《论语》题目,沉吟半晌,果真隐约记起一节,心中狂喜,忙道:“有了!就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一节为题!”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一节是出自《论语·泰伯》,
原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周武王说自己有十位能臣,孔子叹人才难得,继而赞至德。此章便是论“大才难得”。
胡兴复说完之后暗自得意,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篇文章。
孙辂心里也是惊讶了一下——他这几日在寓所读书,闲来无事,便自己戏做了几篇八股。其中便有这一节的内容。只不过当时因是戏做,所以故意专做“之”字,通篇以“之”字勾连转折。现在时间仓促,临时另做未必比之前的这篇好,因此稍稍回忆之后,孙辂便决定以此文应对。
为避免表现得太明显,孙辂假作思索,等了一刻钟之后徐徐道:“有了。我以此节中‘唐虞之际’为题。”
说完迈步而出,脱口道:“……合二代以论才,甚重乎其际也。夫尧老舜摄之时,乃所谓际也,其时之才难分属,故以唐虞之际统之。今夫史臣之作史也,一代之事则必括于一代实录之中,若其事之无所专属,则又必于其中别之曰此某代之际月表也、此某代之际年表也。……”
兴尽之作,洋洋洒洒流畅而下,烟波廊上的十几位望社成员听着,暗暗咋舌。再一听里面全用之字做题,非极擅制艺者所不能为,更是目露赞叹,纷纷折服。
孙辂并不管别人如何反应,一口气念到最后:“……子论才而及其际,则由此以推,其纪月也,谓为唐虞之际之月表焉可耳,其纪年也,谓为唐虞之际之年表焉可耳。论者弗察于此,果何以见其盛于斯哉。”说完顿住,朝众人拱手:“不才拙作,请诸位品评。”
能在一刻钟之内做出这般文章,诸位士子无不击掌而叹。
乔景云松了口气,正要大夸特夸孙辂,让他名正言顺地在烟波廊留下,就听胡兴复在后面冷笑道:“刚刚让了你一把,由你先说。现在你说完了,便听听我的吧!”
他说完长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为题,你听好了!”
又是一顿,开始摇头晃脑,大声背诵起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古之圣人,得贤臣以弘化者也。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以成其功业也,有虞君臣之际,所以成其无为之化,而后之言治者可以稽矣……有民无君,则智力雄长,固无以胥匡以生;而有君无臣,则元首丛胜,其不能以一人典天下之职明矣……”
孙辂原本就取了巧,笃定自己一定不会输。然而听到这个破题之后,他心里不由狠狠一惊。再往下听,对方承题缴结随题体贴,行文雄气浑厚……胡兴复果真如此厉害?难道竟是自己坐井观天,技不如人了吗?
他脸色发白,一直以来的骄傲自信瞬间被打击地摇摇欲坠——胡兴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也有这等水平,要是换做其他人,岂不是更了不得?果然是自己丢人了吗?给老师丢了脸,也给扬州府丢了脸。
而烟波廊上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疑惑起来。
胡兴复何时能做得出这种文章了?他真有这本事,还至于四十多岁一直是个秀才吗?可这文章气势浑厚,神理俱佳……也有人想到这可能是胡兴复背地别人的文章,但他们是浙江人,虽然不喜欢姓胡的,但也没道理站在乔景云和孙辂那边,因此只作壁上观。乔景云也想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并没有听过此文,如果要指认胡兴复背别人的文章,那就得给出证据,否则就是诬陷旁人。
孙辂眉头紧紧皱起,脸色越涨越红,刘文隽无措地看着他,孙辂不敢回视他,双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压抑着滔天的羞耻感和愧疚感。
众人屏息,只听胡兴复一人在烟波廊上郎朗而谈。
“盖贤俊汇生,天所以开一代文明之治;而惟帝时举,则圣人所以为天下得人者也。故夫洪水未平,方轸下民之咨,使四岳之举,皆……皆……”
胡兴复突然“嘶”了一声,顿住了。他并非强记之人,能记住这篇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他读书不求甚解,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跳过去,囫囵吞枣,因此到了之前含糊过去的地方后,脑子里便迷糊起来,只能隐约记得有个什么徒。
皆……皆什么徒来着?
胡兴复思索不出,闭上眼默不作声地摇头晃脑,把后面几句先回忆了一番,打算一会儿糊弄过去。
乔景云一看便知道他果然是背的旁人的文章,胡兴复在这停住,乔景云立刻道:“皆什么?胡兄做不下去了吗?”
他故意打断胡兴复的思路,而另一边却有人道:“胡兄此文便是到此为止,也足以胜出了。”
乔景云抬头一看,那人是绍兴的一位老者,平日并不爱理事,也早绝了科举的心思。
“孙辂此文也算得通畅明晓,我等十分佩服。然而若是要比制艺高低,胡兴复的文章却是更胜一筹。”老者站起来,慢慢道,“便是胡兴复做到这里为止,于制艺水平上,也能算胜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