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谦妃后我在清宫修文物(84)
“诚亲王允祉、性情乖张。行事残刻……今具尔等参奏, 着宗人府诸王、贝勒……会同定议参奏。”
怒气积郁在他心中,书写时力透纸背,恨不能将朱笔抛出,直接摔在诚亲王允祉身上。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国家失此肱骨之臣, 朕失柱石之弟,众臣皆念国家失此贤王, 人皆悲切之状,同深悲痛。“
“独此不孝不忠之徒迟久始至, 未夜而归, 毫无衔哀痛悼之情, 视如隔膜,惘知亲爱!”
雍正才刚刚复了他亲王之位,受国家恩惠, 却不能为国家稍稍尽力。
“朕竟忘了,允祉向与阿其那、塞思黑等交相党附,包藏祸心, 狂悖忤逆, 无怪乎今日有此猪狗之行!”
婉襄知道当年九龙夺嫡之时发生的事情给他留下了很大的伤害,到今日悲伤失序之时将诚亲王允祉今日所为与旧日行事联系在一起。
他的怒火似能燃尽一切, 诚亲王允祉也就将要为他的怠慢付出代价, 在这怒火之中奔赴历史上他既定的命运。
婉襄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似乎在这件事上她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所以她只是轻轻地抚着雍正的背脊,抚摸着她落在素服上面的眼泪。
惊惧有之,悲伤有之。
为怡亲王之薨,雍正为他素服一月。
天子戴孝,朝臣遇着朝服之期亦仅着常服,稍尽痛悼思慕之意。
怡亲王薨逝次日,他再一次前往王府,独自一人在灵堂之中待了许久。
甲戌日饮食无味,寝卧难安,谕内阁逾制之礼。
一切宴会尽皆取消,皇城内外丝竹不闻,养心殿人语悄悄,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乙亥日夏至,遣显亲王代为祭地之外,又谕奏请他节哀的大学士与九卿等,赞怡亲王为宇宙之全人,诉说他内心苦闷。
丙子再谕内阁,历数怡亲王生平功绩,配享太庙方能与其功德相符。
除此之外,一应身后礼节与死后哀荣,在翰林院、宗人府之外,皆交由大学士九卿会议具奏。
如此日日惦念,为谁逾越最多,便是最在意谁。
雍正向来铁腕专行,谁都不必劝诫。
婉襄只是很担心他的身体,即便这场疾病并不会夺去他的性命,短暂的健康失去了也是失去。
他每日承受的痛苦是真切的,婉襄都看在眼中。
她忍不住再开口,“四哥若是不想就此休息的话,片刻也是好的,就当是陪一陪我。”
“朕不想休息。”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浑然不带一丝情意,再落笔时却停顿了片刻,终是将那朱笔丢在了一旁。
他按住了他的额头,以手肘在紫檀木小机上支撑着已经无比沉重的脑袋。
“朕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
便会想起怡亲王,想起他在的时候。
婉襄的手环绕在他腰际,略略收紧了一些,让他感觉到她的陪伴。
“朕要将他的名字改回胤祥,朕要他和朕一样。朕还要给他加八字谥,‘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字字皆实绩。”
婉襄微微地点了点头,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雍正是个特立独行的君王,百代从未有之事,他做了便做了。
怡亲王的一生,功在社稷,公尔忘私,殚竭忠诚。
再具象一些说,总理水利营田事务,治河患、兴水利;军备运转,理财有方,调度得宜;度支出纳,事必躬亲,精祥妥协;又能为国举贤,保护善类,识人善任。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慎密小心,不违臣子之道,雍正屡屡加恩,坚辞者却十有八九。
怡亲王的确值得这世间加予他的任何嘉奖。
雍正有许久都没有再提起笔,眼泪落在案几上的时候是无声的。
婉襄强迫自己不去看,将对他的心疼与对怡亲王薨逝的哀痛闭塞于心。
他抬起衣袖,将那片潮湿的痕迹擦去了,“十三弟最初抱恙的时候,是居住在交晖园中的。”
交晖园就在圆明园附近,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时常入圆明园给雍正请安,令他放心。
“后来病势逐渐沉重,便声称交晖园乃是起病之所,远居于西山,名以养疾,其实不过是不想让朕知道他的病情,为他担忧而已。”
“京师春日雨水偏少,他回到王府之后,朕亦因祈雨之事自大高殿回宫。”
“而后他便屡次上书请朕移驾圆明园,不过也是因为他不想因为他的病情而烦扰朕心。”
怡亲王事事都以雍正为先,公心为重,自身性命为轻。
她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了伤痛。
而雍正接下来的话更如是,“朕知他病势沉重,即刻前往王府,而他……而他就像是知道朕什么时候会入府一般,不肯以永诀伤朕怀,即脱尘而去……”
言及最后,声已喑哑,婉襄的眼泪粘湿了他的丧服,亦如他的眼泪在案几之上汇成潭水。
他们都在极力地隐忍着,假装听不见彼此的抽泣之声,不让彼此在这空荡的养心殿,这漫长的夜晚之中看起来那样可怜。
婉襄根本就安慰不了他什么,他向来是比她更坚强的一个人。
他仍然能够强作精神理事,便如此刻。
“兆佳福晋哀思成疾,怡亲王爵名分未定,如今怡亲王府中诸事皆交由朕亲自裁决。”
“朕已下谕,将怡亲王之长子弘昌发往十三弟之陵寝为其守灵,待陵园竣工之后便自王府动身。”
婉襄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本不必在这时候处理弘昌的,他毕竟也是怡亲王的儿子。
那一夜怡亲王府子孙妻妾皆跪于院中,独不见弘昌。
刘满不是不知规矩的人,不会在这时候邀约婉襄私自在怡亲王府花园之中相见。
那前来报信的丫鬟浑身酒气,是从那一夜喝得烂醉的弘昌身上沾染的。
杯中醁令他完全忘记了孝悌礼义,忘记了行事常理,甚至忘记了畏惧天威。
他对他生身父亲的死毫无哀痛,对婉襄仍存不轨之念。
那一夜婉襄当然没有赴约,前去赴约的是富察氏身边的宫女。
一个谙熟武艺的宫女,将烂醉的弘昌推入水中奄奄一息之后,再将他拖到了瓜尔佳氏的院落里。
这些都是不会写在史书里的,婉襄也没有打算用这样的事情来烦扰雍正的,至少不是现在。
但他已经知道了。
“婉襄,说一些王府旧事给朕听吧。”与怡亲王有关的,再无关紧要都好。
婉襄努力地,搜寻起了刘婉襄的记忆。
“我记得有一年近清明时节,央求了母亲好久,终于能随母亲出门去逛一逛街市。”
“记得那时京师繁盛,道路两旁尽是卖各样事物的摊贩。”
“小油鸡,小鸭子被困在竹笼里叽叽喳喳,我每次看到都要停留许久。再便是要在糕点摊前驻足。”
那般景象在婉襄面前流过,便仿佛当真经历一般。
“三月榆初钱时,采其叶,清洗之后蒸熟,再合以糖面,小贩口中的名称朴素,却也最确切,就只叫做‘榆钱糕’。”
“香飘十里,我的口水便跟着流出十里,可榆钱重于银钱,母亲并没有余钱能买给我,哪怕是尝一尝。”
“一整个春日,我都惦记着那些榆钱糕。终于想起来姐姐会做面食,或者我只需要想办法找来榆钱。”
婉襄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像她这样为一点口腹之欲日思夜想,在他眼中应当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我在怡亲王府里转啊转,也不知道是转到了哪里,终于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榆钱树。“
“无人采撷——我完全没有思考究竟是为什么无人采撷,脱了鞋子便爬到树上,将衣裳打成结,在其中塞了满满一捧榆钱。”
“但那时候我还是太小了,身量比同龄的女孩子都矮小,能摘到的枝条毕竟有限,且都是已经开花的。”
开花的,便已经过了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