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几万重(19)
不须峰并非云华最高峰,从山下至峰顶,由石阶铺路,总共四千八百一十阶。凤灵钧接连许多天没有休息好,身体的疲累却是次要的,他每日为楚乾运功渡气,内里消耗过大,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硬撑着一口气,艰难往上走。
山风割脸,楚乾在凤灵钧怀里毫无所觉,那铺天盖地的冷风灌起衣襟,几乎吹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热气。
凤灵钧不由得抱紧了他,又将大氅裹得更严实,脚下踩着坚硬的台阶,每一步都重逾千金,而峰顶还有那么远,高高的石阶仿佛直插云霄,一眼望不到尽头。
事已至此,凤灵钧什么都不再想了,除了上山求救,他已别无选择。
至于结果——
结果就等发生了再说。
越往上走,山风越烈,凤灵钧仿佛麻木了,不知疲惫,脚下一步也不停。走到一处熟悉的地方,他偏头看了看山崖边的树,忽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他刚满十岁,曾经上过一次不须峰,是瞒着师父溜上去的。
当时他对这一处“禁地”充满好奇,问过师父,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禁地里有什么呢?师父说,什么都没有。他不相信,一点也不信,于是做好准备,趁师父外出的时候,偷偷上了山。
结果,山上竟然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藏着武功秘籍的山洞,没有关在巨大笼子里的坏人,也没有掩埋在山顶见不得光的师门秘辛。——这一切都是他对禁地的幻想,结果幻想落空了,被师父抓了现行,还吃了禁闭。
师父责令他面壁思过一个月,他不理解,既然禁地里什么都没有,进去看一眼有何不可?
当时师父的回答,他至今一字也不忘,师父说:“禁地之所以为禁地,不是因为它藏了秘密,而是它要成为一个规矩,成为一道底线。”
凤灵钧听了却不大明白,他太小了,十岁的孩子能懂什么?
但他对师父的尊敬足以规诫他的言行,自那以后,他再也没上过不须峰。
如今过去十几年,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所谓底线,大概只有突破它的时候才能真正触摸到它,随之而来的,你内心看重什么,与过去相比改变了什么,为何而改变……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凤灵钧想,这些年,他与王梓照两个人,不规矩的事没少干,但其实他也好,王梓照也好,他们始终不曾踏出圈,真正不应该做的事,一点都不会碰。
楚乾正相反,楚乾表面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实际上却是个不讲规矩的,他纯粹且放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似乎从来不顾及对错,不考虑应不应该、值不值得,只问自己喜不喜欢。
“他喜欢我。”
凤灵钧迈上一级台阶,两条腿几乎僵了。
“他那么喜欢我,甘愿为我死——”
凤灵钧被冷风吹得神思恍惚,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顶,前方现出一条狭窄的石板路来。他沿着石板路往前走,走出一段,眼前豁然开朗,正前方有一座雄伟的大殿拔地而起。
峰顶只此一处可以住人,师父一定在里面。凤灵钧不敢贸然冲进去,他仍旧抱着楚乾,撩起衣摆跪在殿前,哑声喊了一声:“师父。”
殿内寂静无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凤灵钧的四肢百骸仿佛灌了泥沙,沉重而僵硬,他听着耳畔呼啸而过的大风,借了些内力,冲殿内道:“师父,徒儿不肖!恳请师父出关,救人一命——”
“求师父救命!”
凤灵钧跪得双膝渗血,楚乾沉甸甸的身躯压在他双臂上,那份重量有些不正常,仿佛透着一股发僵的死气。凤灵钧喉头一甜,险些呕出鲜血来。
他一向自命不凡,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的无能——他已经无能为力,走投无路了。
“师父……”
凤灵钧抑制不住地咳了半天,哀求道,“求师父出关,逆徒无以为报,愿以命相抵——”
白茫茫的天幕下,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凤灵钧用衣袖去遮楚乾的脸,帮他挡住冰冷的雪花。楚乾仍然没有一点声息,双眼紧闭着,嘴唇抿成一条线,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或许这就是结果了。
凤灵钧心中剧痛,痛得过头,反倒有些麻木了。他把楚乾紧紧搂在怀里,亲昵地抱着,在漫天的风雪下,他们渺小得如同天地间最不起眼的蝼蚁,撼不动生死,只能相偎取暖。
“那就这样吧。”凤灵钧想,“你若死了,我怎么独活?”
他眼前发黑,周身被一股心血耗空的疲惫笼罩,几乎要昏倒过去。但他仍然抱有一线渺茫的希望,只要楚乾一息尚存,他就不想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