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8)
龚岳嘴唇微张,如被抽干了血,上下唇几番哆嗦,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郑渠见他那可怜模样,半分怜惜之情都没有,反有种恶趣味的畅快感,见无人插话,忍不住又补道:“还有,方才我匕首落地,你就该有紧觉!哪个射手准头这么差的,既然要我的命,为何对着匕首而非我手腕射……他就那么有把握,我没有取你狗命的后招?我老郑办了十几年案了,见过多少风雨,办案之际形势陡转的有多少,岂有不控制住敌手就任由他罗唣的……哎龚大人,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平时案子办少了!”
说到最后,口气竟有几分语重心长起来。
龚岳总算缓过劲来,但也已明白自己一败涂地,脸色颓唐,良久方哑声喃喃:“不可能!柳轶尘不是不食干果么?”
郑渠又没忍住:“谁告诉你柳大人不食干果的?”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又是谁?”
龚岳哑然,郑渠又语重心长道:“大理寺办案最忌听风就是雨!黄成还说柳大人喜欢吃城南独眼老邱家的肉包子呢,你怎么不去买两个包子下毒?”
“断案一事,讲究耳听为虚……哦有时候眼见也为虚……”
“郑渠。”柳轶尘见他滔滔不绝大有要开“断案小课堂”的架势,低声轻斥一声,令他住嘴。
头却仍是垂着。
太子盯着他的官帽,一言不发。嘴唇抿地笔直,隐有怒意,良久,却只是一句:“起来吧。”太子李燮年方二十一,比柳轶尘小上几岁,一张天生端正宽仁的佛脸,主意不多,一多半的时候都在为难,有时候将怒不怒许久,却终还是将怒气吞了下去。
天子曾怒斥他妇人之仁,然而骂了多少回,也还是没将他的性情扭转过来。
柳轶尘应一声“谢殿下”,起身拱手侍立,双眉微垂,恭恭敬敬。
郑渠见情势缓和,才住了一刻的嘴又忍不住叨叨:“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殿下怎么知道柳大人无事?”
李燮虽未当众发火,但胸中还有些小脾气:“孤算不过你们柳大人,你们柳大人既然这般能算计,你自问他,何必问孤!”
但郑渠一个大老粗是听不出这些小情绪的,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诚恳转向柳轶尘:“柳大人,这是为何?”
郑渠不懂事,柳轶尘却不能不懂,未接这个话茬,任由郑渠这一问飘摇在半空,悬于诸人心头。
片刻前还趴伏在地的龚岳却不待李燮请,自直起身来,拭干了泪:“若是按我的谋算,殿下应当得晚到半刻钟,彼时你二人都已成了说不出话的死人……如今这样,是我高看了自己、高看了殿下的看重,你二人既已暗度陈仓,我输得心服口服。”
柳轶尘见他话锋直指李燮,这才开口:“是这位姑娘。”
“嗯?”
郑渠和龚岳俱是一愣。
柳轶尘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当事几人却已立刻反应过来,连李燮和杨枝也是微微一愕。
方才的确是杨枝告知李燮“柳大人无事”的,但彼时李燮以为杨枝是柳的人,只当是入了他们的局。此刻看来,杨枝倒像是个异数。
或者说,对郑渠几人而言,是个异数。
而杨枝愕的是——这厮怎么知道自己已知晓这不过是个局,更是怎么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李燮愕然间,目光不觉落在柳轶尘身上,柳轶尘这才道:“殿下今日造访大理寺,原本为的是户部侍郎遇害一案,自当先去衙房,遇着龚大人安排的书吏,再被支来此处寻微臣等人。这样一来,就如龚大人所言,微臣和郑大人只怕已然身陨,之后如何解释今日春秋池畔发生的事,便只凭龚大人一张嘴。”
“但殿下显然比龚大人预计的早了许多,甚至比微臣预计的还要早了片刻。”
“微臣斗胆,在万字廊外安排了名小厮,是以殿下遇见龚大人安排的书吏前,便会被支来此处,时候大抵恰好在龚大人欲杀郑大人之时……倘若如此,殿下应当并不知晓微臣伪装之事。”
“而殿下非但知晓,还……”柳轶尘微微一顿,方才续道:“裳摆处隐有污痕,想必是穿西边近道来的此处,西边近道到这里,比之直接穿万字廊过来,要更少半柱香的功夫。殿下早到了而不出声制止,想必是有人提点之故。”
“能带殿下穿近道来此处、且告知殿下下官情形之人,除了这位姑娘,微臣不敢再作他想。”柳轶尘徐徐讲述,口气没有波澜,就像他在崇文馆讲学时一样。龚岳便是见了崇文馆的区区讲席有执掌实权的一天,才动了要入大理寺的心思。
可凭什么只有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