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25)
杨枝毫无矜持、毫无形象地双手扑起接过,见了袋中物什,脸上一黑:“大人这是……”
“你昨日做的鱼饼。”柳轶尘道:“大理寺官吏奔劳时可随身揣些,这是你自己说的。”
“大人……”杨枝欲哭无泪,这小心眼的堂官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鱼饼隔了夜,早已僵的像一块死面,炸饼的油一凉,鱼的腥气便再也包裹不住。一个粉妆玉砌的肉包子就在面前,她却只能啃这玩意,贵贱之比,一目了然。
但实在是饿的有些狠了——那一年被卖,她学会的第一桩事便是不能饿死,哪怕去偷去抢,她也不能饿死。
杨枝垂了头,将鱼饼送入口中,咬下一口,嚼了两嚼。这一嚼,嚼出她胸中的苍凉之感,也让她心底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其实是柳轶尘这一日善待让她多少有些飘飘然了,她本是泥淖中打滚之人,来大理寺冒险,仗的也不过是自己的没脸没皮,豁得出性命。
多少剩菜馊饭吃过,连性命都做好了舍弃,怎么此时反而矫情起来了?
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道理果然放诸四海。于是像自惩一般、像咬着自己陡然长出的高低不分的心思一般、咬着那所剩无几却又如火舌般迎风即长的自尊一般,在满车热包子的香气中,咬着那冷硬的鱼饼,咧嘴对柳轶尘绽出一个笑:“谢大人赏赐。”
柳轶尘一怔,转过脸,手中的包子刹那变得索然无味,须臾,提起另一个带着热气的纸袋,丢给她:“吃这个!”
“知道衙内为何不按你说的制鱼饼吗?”柳轶尘冷冷道:“冷油入肠,易腹泻……还有,在本官身边,要什么,自己提,你不提,没人会主动给你。”
杨枝捧过纸袋,只是短短的一忽儿工夫,心中如攀山入海一般,翻腾了个遍。良久,才一笑:“大人这不是给我了么?”
柳轶尘黑着脸:“下不为例。”
杨枝笑得灿烂:“遵命!”
“还有……”柳轶尘冷冷道:“收起你那怪笑,丑死了!”
“丑吗?”杨枝没皮没脸地拍拍自己面颊:“秾烟说我笑起来最好看了,上回布商王氏来蓬莱阁,还要重金买我一笑呢!”
“无知商贾,你竟洋洋自得,可见亦是见识浅薄!”柳轶尘鼻中发出轻哼。
他圣贤书读太多了,连骂人都克制而斯文,用词亦不痛不痒。
杨枝笑得更狠了,啃着包子凑到他跟前:“大人我丑吗?大人赏我热包子,我扮丑样逗你乐好不好~~”
齐整白牙、浅浅梨涡,一展开来,如漫山杜鹃,绚烂的无穷无尽没羞没臊。
柳轶尘转过脸:“吃你的包子。”
柳轶尘是个儒生,而且不是那种只会夸夸其谈的儒生。是夜西山客屋中,明月入窗,他三省白日作为,忽然想到这一个“丑”字,怎么也躺不住,披衣坐起。
见案前白笺,呆坐许久,忍不住信手落下几笔。
“山花映红日,碧水登云霭。孰料惊飞鸟,生恐堕炎海。[1]”
回首短短二十余年,纵是腰身肥腻、满面生疮的女子,他都未说过丑,怎么会嫌弃她丑?
作者有话说:
[1]柳子这首诗是我胡诌的,不代表人物水平,大家可以骂我,别骂他~亲闺女亲女婿,叉腰护犊子~
第十三章 (三更)
包子对杨枝而言是有特殊意味的,若是有别的热食在列,她断不会选包子。
十二年前,就因为一个包子,她被人卖了,从此辗转天南海北,到而今才能回到京城。已是大梦一场了,却不是美梦。
不过心理阴影这玩意她是没有的,那是奢侈之物,只有象箸玉杯、衣轻乘肥的富贵人才养得起。
是以热包子和冷鱼饼同列,她选包子。但热包子与热汤饺同席,她又会奔着汤饺而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当然是俊杰。
啃着肉包子,柳轶尘的脸变得格外和蔼可亲,连被说“丑”也无关紧要了。
正当年华的少女行走江湖总是不便,若不是怕娘亲认她不出,她早已动过毁面的念头。
“丑”不“丑”,谁在乎。
笑着,听见柳轶尘似乎有些烦躁地转了个话题:“卷宗看的如何了?”
杨枝吞下一口包子,问:“大人觉得方夫人可疑?”
“卷宗上写了?”
“没有。”
“那你凭何论断?”柳轶尘道,又缩回他那堂官的壳中,端起架子:“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忌先入为主,更忌想当然耳。”
杨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教训噎了一口,咬下好大一口包子,才含混道:“那大人怎么想?”
“你之前说京城不止一人能制那金簪,是如何知晓的?”柳轶尘问,又不耐烦地补了一句:“把包子咽下去再说话!无人教过你食不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