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222)
“其实我一向高高在上,从未将那些贱民放在眼里过。我能给予他们的,至多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不像阿枝与夫人您,我不是个好人。”江令筹道:“可我是个男人。父母妻儿遭铁蹄践踏之时,倘若身为男子的我们都不肯站出来,又有谁来护住这个家、这个国?”
说到这里他低头轻轻一笑,漂亮的桃花眼向上飞出惑人的弧度:“阿枝你不晓得,回北之前费烈费明光和我说了一句什么话。”
杨枝摇了摇头。
“他说,于私,我此刻恨不得将你,将你们江家所有人碎尸万段。”江令筹笑道:“但于公,沆瀣门一日不除,我一日便无法与你清算私仇。费明光……”他顿了一顿:“便是韦蝉在梁州遇到的那个人。他一直将韦蝉当作妻子,腰间也一直悬着为他绣的茶花香袋。”
杨枝不由一愕,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
江令筹看着她的样子,笑容荡地更开:“费明光都能做到的,我这点私念,算什么。”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顿了一瞬:“你还记得桑湖边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吗?原来他没有说错,到头来我当真是为旁人作了嫁。”
“江大人……”
“莫再叫我大人了,你若认我这个朋友,就叫我行策吧。”江令筹道,举起手中的茶盏:“来,今日你我以茶代酒,一笑泯恩仇……亦算是为我践个行。”
杨枝端起茶盏,向他隔桌一举,仰头饮下。
杨母这时方从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件物什,递过去:“本来今日如果不在王府门前见到大人,我亦是要托人将它给大人带过去的。这是先夫在北疆三年信手所作的札记,虽有些凌乱,但当中有一些北狄行军的特点,大人若是不嫌弃,便收下随便翻翻。”
杨枝探头一看,瞥见那书名,微微一怔。
是《屠狗手札》。
她不期然想起那个马背上恣意的笑、那年焰火光辉下明亮的眼。
两人临别前,杨枝想起江令梓,问了一句“她可还好?”
江令筹:“她还在南安。当时怕回京了之后父亲当真逼她嫁给薛旻,便让她晚些回来。现下这局势,更是不便回来了。”
杨枝点头:“也是。”
江令筹走到门边,脚将跨出去,忽又想起一事:“哦对了,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没什么好瞒你的。当初为了举事,我的确没少通过方濂聚银敛财,只是方濂临死前到底摆了我们一道,他死之后我们另外清算才发现,这些年他陆陆续续转走的银钱约莫有三十万两,还是黄金。当初上倚翠阁也是为了那银钱的事,你大概不知……”
“倚翠阁是你们转运金银的一个遮掩。”杨枝忍不住接口道。
江令筹惊讶,却只是短短的一瞬,笑眼微微眯起:“你何时知道的?”
“在南安时。”杨枝道:“永安楼。”顿一顿,淡笑解释:“贵府门楣高大,怎会屈尊冒险去做小小的金银饰品生意?京中金银出入最好的掩盖有两处,一为钱庄,另一为金店。钱庄到底太过招摇,当真有人要查,极容易被查出来。而女子的饰物店,才是真正隐蔽的遮掩。”
江令筹眸中流出赞赏:“他日若我能为帝,第一桩事,便是为女子开科取士,只是……罢了,阿枝,但愿这乱局能早日过去,你不该像寻常仆妇一般,屈于闺阁。”
杨枝朝他展颜一笑,天光明媚,为她那笑也镀了一层晖光,美得毫无预兆却动人心魄。
次日一早,城外传来誓师祭酒的鼓声。而同一时刻,杨母开始陷入了越来越深的昏睡。
杨枝枯坐窗前,手中的木梳没入长发,却长久没有滑出来。窗前的紫薇花已开了,风一吹簌簌而动,落红纷飘满院,樟树茂盛,带着独有的香气,添了几分清新的盛夏意韵。
发着呆,脑中不觉跳出柳轶尘在马车中的话:“恶人向你提要求时,你莫要顺着他,你越是顺着他,他越会得寸进尺。今日他们轻易逼的你离开了,来日只会提更加过分的要求——其实并非在此一事上。你不能让他牵着你鼻子走,要跳出他画的圈套,世上诸多事并非只有是否两个选项。”
另一个声音掺杂其中,是薛穹的冰凉如水的要挟:“嫁给我。”
他说那话的时候神色是淡寡的,可杨枝能从那沉静的眼底看到一丝道不尽的悲伤。这个要挟对薛穹而言何尝不亦是个侮辱,他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若非为了她,宁肯隐于市野亦不愿入朝为官。
现而今却因为她,处处受制于沆瀣门,在江州时不惜与泥淖为伍,前几日双手又干脆沾上了鲜血。
杨枝想着,窗棂忽然轻巧一动,一只翠鸟撞到跟前,双翅扑簌簌而动,脑袋却仍不住往窗格子上撞。她放下手中的梳子,打开轩窗,那只翠鸟一下子扑进屋来,毛色鲜亮,只有手掌般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