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之远(348)
少年道士抬袖,朝他深深一拜。
眼睫低垂,深灰色眸光清浅地流动。
“将军,请允许贫道带您回去。”
谢归之脸上明显滞愣的表情渐渐消失,他哂然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涩然至极:“回去?小道长,我的家,十七年前便没了。今朝此刻,国也亡了。你要我回去,回何处去?”
少年望着他哑然。
“我早该是命绝之人了。”谢归之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少年并不动,挺直的脊背忽然支撑不住似的,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脑后的马尾随之散落,发带滑下,遮住大半张脸。
谢归之眼底渐渐透出些迷惑。
却不想。
那少年埋首膝上,双肩轻轻抖动,似是陷入极大的痛苦,喉中隐隐传来低哑的疑似嘶泣的声音。
“……”谢归之怔住。
实在奇怪,他们素味平生,何至于替他如此悲伤。
或许,还有其他的缘由?
那份痛苦对少年而言,也许像宿命般难以挣脱,又难以向任何人说得清,因此只能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佝下素来挺直的脊背,摘下素来镇静沉稳的面纱,露出如此脆弱失态的一面。
不知怎的,谢归之注视着他。
心底极柔软的地方似被掐了一下。
谢归之忽然垂下眸光,将手轻轻搁在他发上,温柔至极地道:
“一定很辛苦吧?一个人坚持了很久吧?”
“我知道,从很久以前坚持到现在,你一定很累了。”
支在地面的指尖蜷紧,少年单薄的双肩一顿,颤得愈发厉害,终于放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我知道的,你有多累。”谢归之依从自己的直觉,温柔道,“我一直都知道。”
也不知哪句戳中少年的心结,那一日,小道士在他手掌下失态哭了许久,哭得眼圈鼻尖通红,可怜极了的模样。
……时间快到了。
谢归之抬头望一眼燕京的夕阳,轻轻叹:“你走吧,小道长。”
少年抬头,一双哭红了的眼幽幽望着他,一错不错。
“或许,我们前世曾经相识。”谢归之最后揉揉他的脑袋,唇角弯起,“只是抱歉,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路,我依然不能陪你,还得你一人走了。”
“你才十七,未来还长,不必再为我哭泣。也许我修过无数个前世,才在今生与你两度见面,如此我已心满意足。”
“走吧,不要再回头。”
“这份过去,不再属于你。”
狭长的牢狱甬道逼仄至极,烛火孱弱地晃着,天光更显得昏沉,风的声音像人在低语。
少年道士恍恍惚惚,一步步往前走。
却不知,走的到底是什么路,朝的是什么方向,前面又有什么等着他。
衣轻飏从浓烈的怨气中醒来,从那道单薄的背影身上,并未感知到大师兄现世的神识。
那怎会……
那不是障,那是过去的大师兄?
山河扇,难道……可跨越时空?
这具躯体已然往死亡的末路坠去,衣轻飏强撑意识,疾呼出一句:“大师兄!”
不知前路的少年道士,脚步一停,迷愣愣回头。
衣轻飏喘了一口气,眼前逐渐发黑,这是死亡在牵扯他远去。他竭尽力气呼声道:“真相……真相,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要记得,一定要记得——保留我前世的记忆,然后杀了我,在天道需要你杀了我时,不要再犹豫!”
眼前已经全黑,可衣轻飏知道,对方无论多么一头雾水也一定在听。
“不要陷入自怨和纠结,这是我自愿。”衣轻飏忽然平和下来,定定望着黑暗中某个方向。
他弯起唇,缓缓笑起来。
“我明白的,大师兄的道。”
……
对方渐渐意识到什么,脚步声急促接近。
衣轻飏神识却彻底涣散,陷入全然的虚无。
…………
寒风刮开窗扇,清都山的初雪飘了进来。
躺倒在地板上的衣轻飏,指尖先蜷缩几下。
清凉沁人的雪花飘到他脸上,消融的一滴雪水沿高挺的鼻梁滑落,似西京的雪,也似燕京的雪。
衣轻飏慢慢睁开眼,寒风与飞雪似从睫毛下掠过。纤长的眼睫翕张几下,如陷泥沼般脱力的手脚才渐渐恢复力气。
他单手撑住脸,另一手摸到展开的山河扇。
飞雪掠过他头顶,点滴洒在那片青绿色的山河上。
合上折扇,“大师兄。”他这么呆呆唤着,支身爬起,却又腿脚发软地跌下。
“大师兄。”雪花落在他散乱的鬓发上,衣轻飏瘫坐在地上,痴了般念。
“大师兄,我见到你了啊,十七岁的你……”
“那么年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