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煞(214)
这一年,萧晏四十又三。
虽风华尚在,威仪依旧。
然眼角皱纹愈深,鬓边霜华渐浓。
他接了卷宗,没有批复,但从宗室子中择出了一少年为储君,与天下作交代。
其乃先帝长子湘王之子。
当年霍氏之乱,湘王夫妇双双死于其中,留下这么一颗独苗,由他照拂。
早些年,萧晏教导小叶子,亦教导他。
原也担得起“人中龙凤”四字。
少年入东宫,由萧晏手把手传授文治武功。
又四年,建安十七年,太子及冠。由天子主婚,迎新妇立太子妃。
同年,萧晏避世沁园。
除非有重大军事政务,其他都不再理会。
观之两年,太子夫妻和睦,绵延子嗣,年少有为,是为优秀的储君。
是故,建安十九年,小叶子离世的第十年,太子登基。
萧晏彻底退居二线,离开洛阳,前往安西。
少年帝王领群臣皆劝,边地多险恶,且留皇城安老。
萧晏摇头,持少年手,“我等这日已经太久,来日无多,且容我去看看。”
原也无人知晓,镇国公主死后第二年,沐过人血,踏过白骨、不信鬼神的帝王,开始信佛、信轮回,信因果。
那年梦里择生,除了这千秋山河,原还有一处,需他活着去争取。
便是他的小公主,死前所念。
求不入轮回,不经往生,唯愿保持完整魂魄越过异世越过他,陪她阿娘。
她活着时,他纵是山河拱手亦不是她想要的。
如今亡故,这么点愿望,他怎么都要为她实现的。
然高僧入宫阙,却与他说,他妻子杀戮重,女儿及笄既亡,皆是无来世之人。
没有来生,他便给她们修一个。
他乃帝王,且用这一生功绩换。
山河无恙,百姓安泰,这个隐约出现的盛世,换他妻儿一个来生,总是够的。
如此他在无人之巅,冰冷御座,一坐十年。
西去这一年,萧晏即将至天命年,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他捧着骨灰,一路过山门施香火,遇寺庙磕长头。
既生来世,理当如愿。
小姑娘的愿望,还不曾为她实现。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剩一颗赤子之心。
到达安西酒泉郡的时候,已经建安二十年的冬天。
和那年小叶子带他来时一般模样,阴霾的天空开始落雪。
他到底还是重金买下了那处屋舍,把母女俩的骨灰埋在枣树下。
大雪将他的头发染的更白,他佝偻背脊,终于哭出声来。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他再未离开过安西,一直住在这座屋舍中。
安西多庙宇,他一座座祈求,为女儿求一愿。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得遇真佛。
庙宇中香烟袅袅,萧晏虔诚跪拜。
“吾主一生功绩,往生本该至尊荣华,平安顺遂。早年换得她二人来世,如此至尊难留,平安难遂,来世尚是坎坷路。”大师道,“如今还求他愿,吾主可能付出什么?这世间事从来皆有代价。”
曾经君临天的男人,一跪数日,终于道,“用我来世半生换。”
“准我为其铺平来世路,护她二人聚首安康。我用余生换。”
如此,佛前一跪又十年。
建安二十九年,萧晏大限将至。
洛阳皇城中的天子得信千里赶来,看着垂暮之年的老者,恭谨道,“叔父百年当如安排?”
萧晏靠在摇椅中,目光落在那颗枣树上,“朕乃大叶天子,自入帝陵。”
新帝颔首,亦看那数,“那故人可要同入陵寝。”
“不必。”萧晏想都没有想,或者说已经想了多年,终是不敢去扰她们。
唯眼前浮现出,多年前叶照在沧州城中跪在府门边求他的模样。
遂又道,“且传史官载,建安帝早年德行有亏,妻女逢难,未救之。至此一生,无妻无子,是为天罚,留后世警戒之。”
新帝含泪领命,离去时,安西又开始落雪。
大雪纷飞里,男人折腰叩首,又跪佛前。
雪霁天开,漫天艳阳霞光,跪首的背影模糊,又清晰。
男人原是再未起身,这厢直起背脊的是年仅十一岁的长乐郡主。
如今是清泽四年的夏天,距离她入洛阳大慈恩慈,于佛前坐禅已经两年。
五年前,她的父亲为救她母亲,伤重昏迷,至今未醒。
两年前,此处明觉大师道是她阿娘来此坐禅十年,或许能得个圆满。
然且不言阿娘不愿离开父亲,便是阿娘愿意,她亦是不肯的。
从前生到今世,到今世父亲待她母女之种种,她终于释怀。
父母在一起的时光太少,且让他们伴着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