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641)
天宜帝几日来一直时昏时醒,寝殿里永远帷幔低垂,将外间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代之以昏黄的烛火。浓重苦涩的药气就像已浸透了四壁,充塞房内空间,周围总有人影幢幢,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却更令人感到沉闷和窒息。但他已没有能力表达不满,连关注的精力都提不起来。当所有的力气都离开身体而去,生命即将消逝时,禹周的天子与贫苦百姓也无甚区别,一样地凄凉、脆弱,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甚至更为孤独。
从昏沉中醒转时,皇帝听到了水的声音。他感到喉咙像烧灼一样干渴,体内仍是那种明明空无一物,却仍然不断被抽空的感觉,只是由前些天的痉挛变成了麻木。他勉强撑起眼皮,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距床榻几步外,有一道人影正在案几旁倒茶,从侧面看去,身材修长,着一身宫里少见的青衣。茶水汩汩注入盏中,执壶的手白皙稳定,莫名地,空气里就多了一种从容而静谧的氛围。
天宜帝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想出声要水,但他发出的只是几声闷闷的喘息。
那人缓缓回身,晕黄的烛焰微微跳动,映出清丽眉目,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相比从前,却隐隐多了一层自内而外的莹润光彩,宛如月华,又仿若玉屏里透出的珠光,神情沉静似水。
皇帝的目光瞬间凝滞,从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五起,他已将近两年未曾见到洛湮华。今日宣召,不管静王因病重而不能入宫,或是已被寒毒摧折得形销骨立,都不会令他惊讶,然而此情此景,却远远超出了预想。
天宜帝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如同用力扯动风箱,却仍是说不出话。
洛湮华将茶水递给一旁的宫女,示意去服侍陛下,他没有错过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和嫉妒。
等到宫女喂完水,低头退出,他才移步到床榻前。昔日威风凛凛的帝王,而今就像被抽干了一般枯槁,整个人都似缩小了一圈,蜡黄的脸上褶皱层叠,头发灰白萧疏。
迎着病人惊疑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淡淡说道:“陛下不必奇怪,碧海澄心之毒,凭渊两年前就帮我解了。”
天宜帝的呼吸有片刻停滞,瞳孔急速收缩又放大,这一刻的感觉无以言述,他几乎怀疑又是一场幻觉。当年的一幕幕场景在脑中如飞掠过。为了寻找灵药雪蔓青果,还是宁王的五皇子曾发布悬赏令,不惜触怒自己。万万想不到,他竟真的找到了,真的为静王解去寒毒,而且帮助琅環隐瞒实情,平反了旧案!
被愚弄的怒火和挫败在胸膛里翻腾,就像要炸裂开来,他几乎背过气去。五皇子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又蠢笨透顶,静王才是中宫嫡长,如嫔又背叛了皇后,他两人的立场和利益根本就是对立的。洛凭渊难道就没想过,挽救了洛湮华的生命,往后还能有他自个什么事?!
如果当时宁王选择的不是偏帮而是阻挠,琅環旧案的结局说不准全然不同,自己也用不着背负昏庸的骂名了!
静王注视皇帝恨怒交加的扭曲面孔,不期然有一丝怜悯。以天宜帝浸透了权欲的思维,只怕想破头也理解不了事态为何会这般发展。
“近几年,从凭渊住进静王府,我一直在从旁辅佐,尽力给他支持。”他从容说道,“并非世上每个人都如陛下所想般贪恋权位,或像二皇子一般,将夺嫡继位看得比亲情、良知更重要。禹周的未来,有凭渊担当社稷、治理民生,有临翩北征外虏,儿臣相信必然中兴可期。”
他顿了顿:“至于天宜一朝,治世二十余载,史书不会漏掉功绩,也不会掩饰错处,陛下可以放心,是非功过,就留于后人评说。”
“你…们……”天宜帝仰面朝天躺在病榻上,不要说嘶吼,连挤出几个字都艰难无比。洛湮华清雅沉静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耳中,引起又一阵急促的咳喘。
他已不能不承认,静王确实无心帝位,明明能够一呼百应,却安安静静地随手让给了洛凭渊。自己长久以来的提防猜忌,犹如荒谬的笑话。
两年时光,静王府每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牵扯敏感的神经,令他疑神疑鬼。到了今年,随着身体不断羸弱,也曾生出危机感,乃至暗暗狐疑,洛湮华身上的寒毒如何了,病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莫非碧海澄心的毒性与宗室记载中不符?
御医的回报总是中规中矩,不外乎大殿下脉象微弱,体内寒气蔓延,是在勉强拖延时日。再让李平澜去查,御林卫也是同样回复:静王殿下在养病,琅環并无异动。
找不出破绽,却也始终安不下心,回忆与挫败时时伴随着噩梦袭来,久而久之,沉寂的静王府,无形中成了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