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626)
他已经很难想起上一次看见皇长子安睡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在十年前,听了韩贵妃情真意切的诉说,看过如嫔留下的告发信,带着满腔震惊和怒火摆驾长宁宫,面对重伤昏迷的洛深华,下令立即滴血验亲。
那是最后一次用为人父的目光注视,从走出长宁宫的一刻起,琅環皇后不再是结缡的妻子,洛深华也不复他的嫡长子、禹周的未来储君。风暴卷过,亲情爱重荡然无存。他不必也没理由回头,为了一个帝王的尊严,为了洛氏江山永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又有什么不能牺牲。
一晃就是整整十年,同样是寒冷的冬日,自己已渐渐老去,眼前的洛湮华也不再是昔时风华正茂的少年,由猜忌冲突而利用交换,以至彻底决裂,早已各自忘记曾经有过一段父子情分。只是每走一步,最先选择翻脸动手的,都是自己。
洛湮华赢了又如何,纵然名满天下,大仇得报,毕竟已经寒毒入骨,注定会在病痛中不久于世。
而光阴荏苒,当初无依无靠,只能听任摆布的小皇子,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宁王。看到静王的一瞬,皇帝清楚地意识到,洛凭渊绝对是来真的,也是真的认为,必须给静王一个交代。
“你……”他艰难地朝向洛凭渊,还没想好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书房的门从外面打开,身着素白锦服的云王当先进入,后面依次是端王爷、睿王爷,还有宗室中辈分居长的大长公主,他们身后跟着屏息静气的白鹭和霜降,手中托盘里盛放银盆银针。
“你们……”天宜帝从惊愕中回过神,本能地迎上两步,“皇姑不是近来身上欠安,怎么也到了此间?”
大长公主是宗室中为数不多的女性长辈,孀居多年,极少过问外事。她眼角眉梢已有许多细纹,但看上去仍旧雍容华贵,此刻微一福身,淡淡道:“劳陛下动问,皇侄孙相邀,老身便过来看看,免得将来归天后被阿瑶埋怨,怪我不肯照应她的孩子。”
天宜帝难免尴尬,太后过世得早,他对这位姑姑一向很是尊重,但自从皇后自尽,大长公主面上什么也没说,却渐渐拉远距离,少了亲近来往。谁能想到,她会为了静王出现在眼下的场合。
阿瑶,江璧瑶,他起初常常这样叫她。后来那个恬静端雅的少女成了皇后,依旧常伴身边,但是无形的隔阂已经出现,随着一次次分歧、争执,变得难以逾越,“皇后”也就取代了“阿瑶”。尽管面对宫闱纷争不太适应,但她总是将责任履行得很好,用心扶持,却绝不依附。从最初到最后,她的目光永远不经意地掠过灿烂华美的宫室,淡然而遥远,仿佛至尊至贵的皇权后位并不值得动容屈膝,她心里独自拥有更为重要宝贵的东西。
皇帝与琅環右使萧夙玉仅有过寥寥数次照面。近三十年前,年轻的皇子洛展鸿初次来到江陵,在江府庭院中看见了正在修剪花木的江璧瑶,她身边有两个人,一是拎着水桶的江恒远,另一个帮她拿着花篮的就是萧夙玉。彼此都还是少年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将那情景放在心上,但后来的岁月里,却常常想起匆匆一瞥间,少女灵动而明媚的笑颜,一旁的年轻男子修长挺拔,眉目温煦,满是宠溺。
成婚后,从东宫潜邸到入主重华,琅環的下属三不五时会参见宗主,但江璧瑶的青梅竹马却始终行踪飘忽,据说已远赴北辽。只有一次,皇帝下朝后在凤仪宫碰见了萧夙玉。刚刚回京的琅環右使容貌多了几分沧桑,但依旧俊美飘逸,正在为七岁的皇长子指点武功招式,皇后坐在梅树下,微笑看着他们。那一刻,她平静的神情里有着很深的温柔与哀伤,被缓缓走近的皇帝收入眼底。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疑虑的种子生根发芽,自细微的痕迹和猜想中汲取养分,最终结出果实。即使明知韩贵妃绝非良善,定然另怀机心,他也宁愿选择信其有。他是天子,就算错了也是对的,更何况洛深华的血与自己的不能相容,乃是亲眼所见,板上钉钉。
众人行过礼,洛临翩与宁王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单刀直入:“有两位皇叔和皇姑奶作证,想必能让父皇信得过。一应器物都已经过皇叔和儿臣检查,药剂也是当面配制,无人能从中作伪。”
说着,用手一招,两名小侍从便捧着托盘上前。
天宜帝面对姑姑、弟弟和两个儿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心而论,事情到了如今地步,重新检验血缘原是应有之义,但于他而言,如同要撕去最后一层遮掩,由不得心底发慌,冷笑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两个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也轮到口口声声抱不平、强出头,可知该当何罪!就不怕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脚,反倒证实你们的大皇兄是个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