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553)
洛凭渊感到一股血气直冲而上,但与此同时,心底又泛起彻骨的寒凉,使得满腔愤怒不能痛快倾泻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入朝后取得的斐然成绩,至少大半要归功于皇兄苦心教导,还有琅環的倾力配合。
而庄世经指给自己的路,与天宜帝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用之却又惧之,怀璧其罪,是以断不能容。他也终于明白,皇兄为何迟迟不肯筹谋解药。洛湮华是太了解皇帝,深知洗雪冤屈与除去毒性,两者必然不能兼得。
此时此刻,仿佛面对的不是侃侃而谈的庄世经,而是另一个逼问审视的自己:那么你呢?你是怎样想的?
他当然没有这般不是人的念头,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冷酷的选择,它们根本不应存在,但是,是真的丝毫没想过吗,还是不愿想、不敢想?
他按下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冷然道:“倘若那一天来临,我必定全力辅佐皇兄,做他的左膀右臂!”
“殿下年岁尚轻,秉性醇厚,也无怪重亲情甚于权势。”庄世经没有忽略宁王眼底一闪而过的迷惘,心底愈发笃定,慨然叹道,“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相比父子、手足,真正重要的唯有‘君臣’二字。命中注定陛下与殿下之间不可能如寻常父子,与其他皇子相处也难以像普通兄弟。君臣分际判若云泥,皇座虽则高寒寂寞,却是唯一的宿命。”
他的语气渐渐充斥了诱导与煽惑,如同要在年轻皇子的心中勾起某种隐秘的情绪:“殿下现在作此想法不难,但是,过上十年、二十年呢,待到饱尝朝堂倾轧、世态炎凉,可确定自己仍能不改初衷、不会后悔?殿下现在肯为了静王辞去靖羽卫,到了将来,可也能够同样心甘情愿地一直放弃下去,看着大殿下执掌江山、生杀予夺,自己却只能屈就一名臣子,连同儿孙也一并代代为臣?即使殿下做得到,下属随从将身家富贵都押在了殿下身上,他们难道也能心平气和?”
洛凭渊咬紧牙关,听着对方将攻心的质疑一句接一句抛出,不知为何,思绪却有些飘离,记起了中庭里夜半偶遇时,慕少卿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五殿下,你本是个明白人,为何也做出了糊涂事?”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想不出原因,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的气息一时有些紊乱,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想想看,你究竟为什么会对皇兄一再地乱发脾气,明知他在生病,明知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脚,为什么还专挑那些最伤人、最寒心的话让他难过?当真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么?”
不,并非如此,是你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人人趋奉、一言九鼎。你是否已经陶醉其中,下意识地想得到更多?是不是也曾在不知不觉中嫉妒提防过那个为了护住你付出一切,耗尽心血一步步替你铺路的人,担心他太过聪明,害怕自己永远也及不上他!你的初心呢?你还是才下山时的洛凭渊么?
一念及此,愧疚无地,他几乎想提起手重重给自己一记耳光,又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
犹记得慕少庄主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会不会是因为犯过同样的错误,懂得其中缘故,却难以开口点明?皇兄一定也看得明白吧,所以才那样心灰意冷,不愿像过去一样同自己说话,甚至,也无意求生。
腊月里煮酒赏梅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园银装素裹,他们兄弟三人在淡淡梅香里谈起帝业,静王唇边是沉静的笑意,云王说道;“既然大皇兄说凭渊合适,那就是凭渊吧。”
或许在旁人眼中,慕少卿造成的麻烦更多更大,可洛凭渊清楚地知道,带来致命伤害的是自己,因为皇兄曾经那样信赖地托付与期许过。
痛楚而苦涩的滋味填塞胸臆,洛凭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庄世经游说的声音兀自声声入耳,带着掩饰不住的热切:“殿下可还记得去岁璇玑阁主所作谒语,尊师让殿下携回京城,其中含义不言自明!‘白红贯日,紫薇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五殿下上承天命,那一句紫薇再临必然应在您的身上,庄某自知不过微末一儒生,出言冒犯至此,实是盼望殿下洞明内心意愿,莫要在关键时刻失之毫厘。为了殿下日后承继大统,为了我禹周未来百年的中兴盛事,在下肝脑涂地亦是了无遗憾啊!……”
“住口!”洛凭渊回过神,终于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再说一个字,我立时将你割掉舌头,命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气得发抖,自书案后起身,目中如有火烧:“庄世经,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敢到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妄揣天意、目无君父,是为不忠,不顾高堂胡言犯上,是为不孝!皇兄爱惜你功名得来不易,不忍见泥足深陷,送你离开东宫,恩同再造,你却反过来趁他病重欺于暗室,挑唆我与皇兄的情分,直欲害他性命,是为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你读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阴谲诡道,这般居心不良、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来教本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