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429)
“让你说你就说,朕赦你无罪。”天宜帝心烦地一摆手。
“是,是。”张承珏诺诺应声,脑中飞快地寻思怎样回答才能符合圣意。皇帝乾纲独断,当然不需要自己一个内侍提供见解,突然相问,不过是一时感慨,需要抒发情绪罢了。想回答也不算难,身处宫中,圣上对皇长子是个什么态度,连瞎子、聋子都知晓。想到这里,他调整一下表情,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些忿忿地说道:“奴才见识浅陋,非是要说大殿下不好,只是眼看万岁伤神,心中实在不平又难受。陛下说出的话,句句都是金口玉言,纵然大殿下是龙子凤孙、身份尊贵,也应凛遵教诲,不该一再违逆君父才是啊。”
“身份尊贵?”天宜帝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在过往多年里,每逢想到洛湮华的身世,他心里就会燃起无名业火,伴随着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恶意。因为掌握了充足的理由,再怎样残害摧折都可以心安理得。时至今日,在发出讥讽的一刻,才恍然惊觉长久以来的底气已经不复存在,施加的一切都需偿还代价。他定了定神,才缓缓道:“照你的说法,大皇子屡次顶撞,目无尊长,合该重重地治罪了?”
“奴才万万不敢置喙。”张承珏觉得皇帝的话音里没有不悦之意,赶紧磕了个头,壮着胆子道,“小的读书不多,但也曾听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想来一切自有陛下决断,大殿下必不会有所怨怼。”
如果是吴庸,这等不够谨慎的话是断不会出口的,他心里砰砰直跳,屏息等着天子的反应。只听到上方一声短促的冷笑,而后就是久久沉默。
天宜帝看着手中的信笺,静王的言辞平淡简洁,一如既往地不作任何辩解,而是含蓄地提醒,一年之前五月初三,寿辰之夜杯酒为盟,曾有约法三章,请陛下信守前诺,莫催莫问,勿负信义二字。
皇帝这才省起眼看又是一年生辰将至,距离那个立约之夜果真已转过一轮寒暑春秋。记得当晚在御书房里,面对满盛毒酒的金杯,洛湮华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请陛下任命专人协作配合;二是琅環部属自行其是,不受朝廷调遣制约;第三条则说得明确,局势纷繁,要儿臣出面处理可以,但进退调遣之间,轻重缓急自有分教,若遇到与宫中旨意一时冲突,须得由我决定,父皇不可相强。
如此这般,前几天气势汹汹传出的口谕被堵得严丝合缝,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皇帝一口气卡在半途上不来下不去。琅環内乱无疑是削弱心头之患的良机,平白放过实在不甘心,他简直后悔起将静王放去了江南。
天宜帝对信义二字是不怎么讲究的,事实上遍翻史书,背信弃义的君主满地都是,想找个言而有信的却甚是艰难,不要说与洛湮华的约定不落文字、没有旁证,就是颁过明旨、立档存证又如何?但他二月十五才受过重挫,当时找足了罪名,在自己的重华宫中全力发难,凭借天时地利、帝王之威尚且折戟沉沙、弄得灰头土脸,而今静王远隔重山,又占着道理,想也知道拿抗旨做文章讨不到便宜,唯一的方法就是靠洛凭渊来牵制了。
宁王前天呈上的密折倒是充实详尽,禀告抵达金陵后见到的农桑状况,对于清丈田亩的诸般设想和措施,又讲到江南武林出现乱局,大皇兄已在着手平息,情况虽然复杂,但应该与昆仑府余孽脱不开关系,自己会查明源头、擒拿逆贼,请父皇放心,云云。万剑山庄也有提及,却是一笔带过,说师门受邀参加五月初五试剑大会,届时或与师兄弟们同往。
看得出,初到金陵的洛凭渊对情况已有所掌握,但似乎并没把注意力放在琅環内部的纷争上,而是将矛头指向昆仑府余孽。天宜帝觉得这份折子不够深体圣意,略感不满,但一时也不好挑毛病,洛凭渊一向严谨,这次想必也不是空口无凭。
再说,在琅環的地盘上与静王作对能落下什么好处?宁王的主要任务是督办田亩,监视乃是附带,只要事态尚可,多半是不愿平添事端的,有点避重就轻实属难免。
天宜帝思忖着各种前因后果、利弊得失,将手里的信纸在明烛上点燃,火焰一闪,薛涛笺转瞬化成了灰烬,像黑色的蝴蝶翅膀般飘落。他不想留着这些提到寿辰立约的字迹。
给洛凭渊的密旨肯定已经到了,宁王必然会奉命施加压力,总不成也跟静王一样抗旨不遵吧。想到这一点,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何妨多等几日,且看洛湮华腹背受敌之下,能给出什么样的满意交代。
皇帝没有察觉到的是,在思虑间,自己的怒气已被犹疑取代,下意识地避免与静王撕破脸。倘若放在去年,他或许还能维持住凌厉的气势,但一年交锋下来,随着边境安定、辽人败北,当帝王功业得到成全时,仿佛却也被逐渐磨去了威仪。近来梦魇缠身,更是锐气大挫,比起深究问罪,想办法睡上个安稳觉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