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393)
在透明的雨幕里,洛凭渊看到庄门内外站满了人,一眼望去计不清多少,数百、近千,亦或更多?或年轻或年长,清一色的男子。依稀能辨出属于玄霜的黑衣,横刀的暗蓝色腕袋,淇碧墨绿的襟边,这么多部属错落而立,却既无人动作,也不闻低语响动,于无声的静穆中等待一行人渐行渐近,凝视着那辆朴素的青篷车。
“主上,”容飞笙策马与车驾并行,隔着车帘低声禀道,“这些天,不少部属子弟都想早早到半途迎接。属下已经约束过,主上不愿引人眼目,更兼舟船劳顿,待歇息数日,相见的时日还长。但大家盼得久了,说什么也要先在庄门处行个礼,他们许多人,至今还未有机会得见宗主。”
洛湮华已经透过湘妃竹帘上细碎的镂空看到等候的众人。他没有说话,起身下了刚停稳的马车。一路行来,他也曾想过,踏入怀壁庄时会是何种情景,在退居江南或戍边北境的属下们心中,自己这个长久被禁足于京城府邸、少有谋面的宗主又是怎样的存在?他终归来了,所有人都已付出十年的等待,曾经悉心教授武功、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舅父,永远不可能在庄门处等他了。
他缓缓走上前去,容飞笙与秦肃落后半步。一片静默中,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横刀令主郁岚踏前,单膝着地,沉着的语声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属下参见宗主!”
“参见宗主!”近千人顷刻间齐齐单膝拜下,黑压压一片,沉肃的声音裹挟语声,在名山秀水间回荡。
洛凭渊看着眼前一幕,作为皇子,他见多了臣属们出于各种缘故行礼,但这一刻,没有喧哗,没有耳语,琅環的参见肃穆而庄重,沉积在长久岁月中的拥戴与托付,仿佛重逾千钧。
洛湮华默然还了一礼。心中似有无数言语要说,却又觉任何一句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扶起郁岚,归雁峰会战结束后,郁令主并未随班师大军前往洛城,而是直接返回金陵,是以现在才终于见面。距离当年横刀厉兵秣马,自洛城出发往去韶安参战,十余载倏忽如白驹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郁副令主,面容已增添风刀霜剑。
他转而扶起旁侧的谢潇,这是谢枫的二弟,自秦霜进京,一直是他负责联络江陵、潇湘与闽州的琅環各令。
“主上远来疲累,需要休憩,属下们过几日再来请见。”郁岚低声说道。
琅環子弟纷纷站起,无声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中间的通路,目送宗主一行进入庄门。自始至终,洛湮华未发一语,也不曾露出一丝微笑,映在众人眼中的唯有沉静,仿佛与生俱来,不会被任何事物动摇或打破。
比之寻常江南园林的玲珑精致,怀壁庄的格局于疏阔中见清雅,厅堂高轩,木桥流水,庭前古木,檐下芭蕉。
容飞笙在前引路,洛凭渊置身园中,心里正有些赞叹,就看见一棵两人合抱的榕树下,盈盈站了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待到他定睛看去,呼吸不由微微一窒。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人绰约而立,眉目绝俗,明若秋霜。雨水冲刷过的荫緑垂落如瀑,却难及她一头流泻的柔丝,在如烟细雨中,有种不染凡尘的缥缈。
即使见过堪比倾城名花的白若菡,有丹阳公主般明艳照人的皇妹,这一刻宁王仍然心头微震,世上竟有这样的清姿丽色,美得不食烟火、浑然天成。
头顶枝丫密密如盖,但她看起来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长发衣衫都是微湿,却似全无所觉,只是望着渐行渐近的静王,慢慢向前迎了几步,脸色苍白。
会在此时此地等候自己的姑娘,只有一个,洛湮华在两三步外驻足凝视,想从少女毫无瑕疵的美丽面庞上找到舅父的影子,表妹与凭渊同岁,上次相见时,她才六七岁,还是个粉嘟嘟的女娃娃呢。这些年来也曾见过画像,但再传神的笔触也难以描绘出内在的神髓。
“晚璃,”他柔声唤道,伸出一只手,“怎么不打伞,就站在雨里?”
江晚璃自容飞笙拂晓动身去江畔起,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她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人,他们从来只能鸿雁传书,或是由旁人口中得知讯息,可面前的人,却仍会与记忆里皓月般的少年兄长重合在一起。静谧的语声如此亲近,令人安心,长久来的无助凄惶漫过心间,她眼中毫无预兆地涌起泪雾,上前抱住静王,哽咽着叫了一声:“表哥。”
容飞笙与郁岚等人会早早嘱咐下属,要让初抵江南的宗主安静休整几日,是由于洛湮华来到怀壁庄的日子,刚过四月十五。
静王身中奇毒之事,原本一直是琅環内部的机密,江南江北,只有寥寥数人与闻。但随着两月前洛城的连番风暴,各种传闻与猜测也渐渐传到了江南。三月十九启程,起初与朝廷命官、靖羽卫同行,走得既慢,所到之处礼节又繁冗,待到单独雇船后才得以加快。洛湮华在途中算算日期,即使紧赶慢赶,将行程缩短几日,但是一到怀壁庄就当着知情或不知情的下属们公然生病,好像也不怎么美妙。他索性也不急迫赶路,与荀雁丛会面之后,还让客船在扬州附近停留了半日,等待沈翎到州府官衙为漕帮交涉。离京后的第一次月圆十五,就在船上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