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206)
“总在房里躺着,实在气闷,”洛湮华道,很有点无奈。病了一场,每个人都让他休息,看洛凭渊的样子,至少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必定会忠实地执行医嘱,和下属们齐心协力将自己管得紧紧的。
他想了想:“趁着奚大夫不在,凭渊同我到书房喝杯茶。”跟着记起眼下吃着药不能饮茶,又道:“喝水也行。”
洛凭渊听得好气又好笑,奚茗画今日被请去了皇觉寺,为了尘大师诊脉兼清谈,他总觉得皇兄一生病就会多出几分任性,比如现在。
“好吧,那就去喝杯水。”他笑着说道,反正书房里有一张不错的躺椅。
书房中墨香书香依旧,谷雨抱来一床毯子给静王盖好,又在他脚边搁上一只暖炉,清明送上一壶蜂蜜水和点心。洛凭渊感到心情终于沉落下来,变得踏实。他想将先前的经历讲给皇兄听,也有很多要问。尽管从杨越与秦霜口中已经得知了大概,但是听静王讲述又会不同。
几天来养病不能多谈,他这时才将遇到纳兰玉的经过徐徐说了一遍,就像长出了闷在胸中的一口浊气,十分畅快。
“在昆仑府九护法中,纳兰玉的武功并非最高,但传闻他不仅天赋异禀,而且阴贽多谋,是个相当棘手凶险的人物。”洛湮华静静听他讲完才说道,“纳兰乃是夷姓,传说纳兰玉本为汉人,生父家中是地方望族,他的母亲是一名歌妓,因为名门公子不肯娶她入门,后来嫁给了一个夷金富商为妾,纳兰玉就跟着到了夷金,被当做奴仆养大。据说在他十一二岁时,母亲被富商家中大妇寻了借口打死,他拼了命逃出家门,靠着天生一副好嗓子,卖唱乞讨,一路从夷金回到禹周,寻至他生父家中想要认亲。”
洛凭渊没有作声,他已经能猜测出后面发生了什么,那生父若是肯认子,早年就认了,岂会等到后来。果然静王接着道:“当他寻上门时,他的生父已然是家主,有四儿三女。他除了挨打辱骂,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得到。此后纳兰玉便流落街头,他根骨甚佳,又有连番际遇,偶然被昆仑府前代阴使看中,最终收为弟子。十余年后,纳兰玉梵音术初成,便先往夷金,将那商人全家尽数杀死;又回到禹周,见他生父家业兴旺、子孙满堂,纳兰玉于是扮做过路人前去投宿,第二日,那一户上下百余口无一活命,满门鸡犬不留。”
“所以他才说恶人未必有惩罚,有本事就能为所欲为。”洛凭渊喃喃道,他听得心里泛起阵阵凉意,“传说纳兰玉但凡出手必定狠辣,若有谁惹到他,动辄便灭人满门,原来早年有过这么一段遭遇。”可这般屠灭行径直如杀人狂魔,却非任何悲惨过往能够掩盖。
“可是觉得此人也有值得怜悯之处?”静王本是闲谈,见他皱眉思索,便随意问道。
“不觉得,”洛凭渊正色道,“以报仇为名滥杀无辜,放纵自身的凶性,乃是大恶。皇兄,我总觉得生于世间,纵然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仍应做到是非分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他说得郑重,见静王专注听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皇兄怎么看?”
“若是依我看来,所有的恶人都会为自身行径找到理由。如果要韩贵妃解释所作所为,她定能将黑白是非颠倒过来,说得理所当然,情有可原。然而善恶分际乃是天道,不为尧存,不为舜亡,岂是言语所能左右。所以太子算来算去,却想不到会在最关键处出了疏漏。”静王微微一笑,“凭渊说的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我很喜欢,心怀坦荡自能有所承担。说起来,杜姑娘不也是这么做的。”
如是回答时,他心里有宁静,但也掠过淡淡的枉然。杜棠梨的选择是说出真相,即使因而会失去名声,可令她做出决定的自己,心里不能不存着一丝歉意。世事难料,就像棋盘上会有解不开的珍珑,许多事并非分出善恶这样单纯,而是需要衡量轻重,做出抉择,因为无论再怎样斟酌,都难以两全,能做的只是承担后果。他明白那种沉重,如果换作皇弟洛凭渊,又会如何面对呢?
洛凭渊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想到很远,只是回味听到的话。提起了杜棠梨,他就不禁要证实自己的猜测:“皇兄,杜小姐可是你先找到的,所以当夜就让李统领将她接进宫里了?”
“没有我,想来李统领也总能查得出,毕竟你的两个亲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静王微笑道,“我只是担心杜姑娘会紧张害怕,提前去看了她一次。”
他脑中又掠过那双杏核形的眼睛,还有初见杜棠梨时瞬间的恍惚,仿佛隔着九年的时光,当初那个秀丽的少女又穿着浅粉色宫裙,朝他羞涩而敬慕地望着,手里牵着小小的洛凭渊。还有最后那几日,她绝望而悲伤的啜泣,拼命地压抑着哭声,以致全身都在颤抖。记忆里,她伏在长宁宫的床边,漆黑的眼瞳里全是泪水,一颗颗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殿下,全是我的错,青鸾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