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番外(137)
“确然如此,”静王道,“我想,父皇本来应是准备看看韶安战况再做决定,但是钱侍郎的事情一出,他有些不能容忍,便要借助这个契机从户部着手,敲打一下六部。”
说着,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抛进池中,看着涟漪在水面上一层层漾开:“钱粮赋税是国本,北境征战、治理水患、疏浚河工,样样都需人力物力,还得筹措百官俸禄,那么清理国库,纵然不能立时仓廪丰盈,也可解决些问题,而后便是整肃朝纲,将不做事的贪官撤下来,换上做实事的人,如此父皇所下的政令才能在我禹周顺畅推行。”再要进一步清丈田亩、改制税赋、遏制士族的疯狂并田,每一件都注定了困难重重,但是如果想治理好国家,却是必经之路。治大国如烹小鲜,中兴之主哪里有那么好当呢。
洛凭渊自面圣以来,这两日也在用心思索,若要细查户部,可说千头万绪,要如何着手,查到什么程度,都得想清楚,太子和安王还可能从中掣肘,或者来说情。
他沉吟了一会儿,天宜帝想整肃六部,但能进行到何种程度,能否坚持下去,与北境的战事息息相关。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内里功夫做得周密踏实,行事之际却不必张扬凌厉。
他说道:“父皇已将钟霖等人调往户部,就是为了配合我协查,我先过去将办事的下属调齐,理出头绪,再逐项进行。皇兄觉得就从查实国库银两和各地粮仓开始可好?”
静王微微一笑,这两项都是耗时费力的水磨功夫,一时不会引起户部大动,他原本担心洛凭渊被皇帝的任用激得过于冒进,反而为太子所趁。现在见他已经会意,遂徐徐说道:“甚好,行事也不必过于收敛,以国法规条为先,但也非不通人情。只要凭依本心,想着以天下为己任便好。父皇如今需要助力,只要你不谋私利,不循私情,纵然有些差池,只消他与朝廷百官都看清了你的能力和风骨,便是得大于失。”洛凭渊体会着他的话中含义,点了点头。
他看到洛湮华轻轻透出一口气,似乎由于方才的谈话有些疲惫,说道:“皇兄,我们回房去吧。”
静王本来还想坐一会儿,此时便顺着他的意思站起,他发觉洛凭渊一面起身同行,一面像是不经意地望向自己的脚,不禁有些疑惑。最近几日,每当下床走动,常感到皇弟的目光跟过来,留意地看他走路,两次三次都是如此,他问道:“凭渊,你总瞧着我脚下,可是哪里不对劲?”
宁王被他察觉,连忙收回目光,他也来不及去想掩饰之词,一边并肩而行一边低声道:“皇兄,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年将你关进廷狱拷问行刑,那个得了吩咐动手的狱卒不知如今在何处,若能查出蛛丝马迹,或可作为平反的证据。”
自从见过静王脚上累累的烙伤,每到忙过一天,晚上合眼就寝时,他就会不自禁地去想当年在廷狱中的情状,下手这般狠毒,伤得严重,也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静王听得明白,脚步不觉顿了一顿:“原来,被你看到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早已愈合,他也学会了淡忘那三天的经历。
黑暗潮湿的牢里满是木炭烟气,燃得透红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矮小狱卒手中烙铁已在火上烤得通红,朝他一步步走近,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您好端端一个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到这儿来了。小的得了命令,得好好服侍您一场,配得上享受的,这世上也没几个,您算头一份。您别看小人粗陋,手上的绝活儿都是一代代师徒单传下来的,谁都知道这行当得不了善终,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说着,浑浊的眼神又是贪婪,又是兴奋。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想到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令他昏过去又醒来,醒了又再痛得昏过去。开始时强忍着不愿出声,后来是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咬烂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低声呜咽,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耳边始终是狱卒不阴不阳的声音,奇异地混杂着亢奋与麻木。
他被送出来时完全昏迷了,除了没人会注意的脚底板,身上没有看得见的伤痕,大内廷狱负责行刑的狱卒都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下多狠的手,令人内里受多重的伤,外表看上去仍然完好无缺,不现端倪。
后来养病的日子,他一直时昏时醒,严重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只记得一碗粥好不容易喝下去,转眼都吐了出来,已经变成红色。脚上的伤本来就不容易好,那会儿就像永远无法痊愈,他很长时间走不了路。其时琅環与皇帝正在边打边交涉,双方明里暗里的手段都用了无数,舅父江恒远就是那时候心力交瘁,又受重伤,才会几年后早早辞世。最终,皇帝与琅環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这个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