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雨+番外(118)
少年元行小小的嫉妒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他自己也明白:不论心里怎么将自己的处境与慕秦肖比较,但如果清楚地将学堂里的幼妖分出三六九等,那么毋庸置疑,和元虹形影不离的慕秦肖是需要环绕的核心,而元行只是个沉默的布景,他们中间隔着宽敞喧嚣的戏台,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和慕秦肖这样的妖怪有什么交集,自然也没机会表现出任何恶意。
可事实上最初的最初,却是这个妖怪走到角落里发现了他。
首次与慕秦肖说话的情景,元行记得很清楚。
在学堂里他没办法学得出色,却一向注意不犯错误不惹师父生气。可是那天有同窗将家养的使令鵕鸟带到学堂,同龄人笑闹着围着这只会让人开心的小妖兽玩闹,元行坐在角落里默书,比平时更加明显的被他们隔离开。当先生进屋怒喝的时候,同窗们全被吓坏了,烫手山芋一样将鵕鸟你传我我传你的撇到了学堂的最角落他的桌上。等元行反应过来抓着鵕鸟想把它藏起来的时候,先生已经大声喊出了他少年时的名字:“远,把你藏起来的东西拿出来与我!”
元行慢腾腾走到先生面前交出那只鵕鸟,没有等到申辩的机会,只是垂着头被训了许久后挨了打,连带着被罚抄书。虽然不算特别好的学生,却也从没被先生如此声色俱厉教训过,元行只记得当时耳朵嗡嗡作响,并不记得具体被骂过些什么。等他回过劲,外面已经下起雨,学堂里早已寂静下来。
手心已经迅速的肿胀起来,元行试着握住笔。因为太疼,眼里立即渗出了泪水。少年悄悄环视四周,如果当时没有人,他也许会任眼泪流下来。
可是,他看到了慕秦肖趴在窗边支起窗户,伸手去接外面雨滴的侧影。那时慕秦肖才刚刚往少年发展,胳膊虽然不再如幼童那样像一节节的莲藕,却和清矍俊朗毫不沾边。可是元行却莫名觉得他像一个大人。
元行不愿意在比他年幼的妖怪面前掉眼泪,更不想回家去抄书让母亲心疼。所以他假装不知道学堂里还有人,抿紧嘴唇忍住眼泪,想要将书誊写完毕再回家去,只和母亲说自己是躲雨耽误了时间就好。
为了分散注意力,元行边抄书边注意着慕秦肖那边的动静。他听到那边的妖怪收到了元虹小厮送来的雨具,打发小厮离开。听到他收拾东西时纸张的沙沙声,站起来时衣料簌簌声,还有走过来站到他身边俯视时轻微的呼吸声。
元行记得当时他是怎么绷紧了神经,挣扎着如果这个孩子挑衅的话要不要回击。
手边好不容易抄好的那一页被抽走的时间里,元行抬头看了一眼慕秦肖。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恶作剧……少年元行想了想平日里总是站在慕秦肖身边的族长公子,还有围绕着他们的那些同窗,沉默地低下头握紧手里的笔。
不出他所料,慕秦肖低头在他的笔筒里挑走一只,敛袖不慌不忙的蘸墨,在桌子的另一边开始写写画画。元行忍住不去看自己的作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咬紧牙将课本翻回刚开始那页。可虽然并不想看,由于挨得实在太近,余光里还是无法剔出那妖怪悬空着灵活转动的手腕,游刃有余得根本不像是刚习字不出两年的样子。
慕秦肖伏案的时间,渐渐开始超出涂乱一张原本就并非空白的纸所需要的那些。元行忍耐着不主动去看,终于等到那孩子满意的叹息,轻轻吹了吹他的杰作,拎到他的眼前。
元行至今仍记得他自己是怎样用力的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这种东西交上去,没有先生会细看的。我帮你抄几章夹在中间,你也好早些回家上点药……大家同窗一场,自然该互相帮助。”眼前的孩童用长者的口吻说着,元行却开始走神:他记得小时候有多么期待同龄孩童嬉戏时,有人会出声叫他一起玩;他记得上学时有多么希望师兄弟结伴笑闹聊天时,有人愿意叫他一路走。
可他连想都没想过,有人会模仿着他的笔记帮他抄写功课,有人会愿意在他被先生责罚时站出来帮助他。彼时他虽然年幼失怙,比同龄人更成熟懂事,却也还是几乎将先生师父的一句奖赏一声责骂看成比天还大的事。慕秦肖递到眼前轻飘飘的一页纸,在年少的元行心里,足以让他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衬着之前元行那些莫名的敌意,慕秦肖就这样和其他同窗飞快的彻底的分割开,变成了愈加不同的存在。
回忆到这里,躺在大石头上小憩的男人悄无声息的翘起嘴角。如今一百年都过去了,他已经不是那个抱着那一叠那个妖怪誊写的功课躺在床上开心到难以入眠的少年。也知道如果不是后来喜欢上慕秦肖,那让他少年时感激得不知所措的帮助,也只会随着年纪的增长慢慢变成并不如意的少年岁月中小小的点缀。除非他有幸活到暮年,否则就那么渐渐不再会被轻易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