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山(144)
“阿姆有何要事?”
一天忙碌下来,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冒顿的神色渐渐覆上一层倦怠。
鞠婼深深叩首,沟壑纵横的脸上凝着沉重,缓声道:“大王命奴今日去为大阏氏调理身体,大阏氏身体并无大碍,只是......”
她欲言又止,在冒顿射来急切探究的眼神下,和盘托出心中疑虑:“大阏氏随身所佩香囊,在老奴前次给大阏氏疗伤时曾留意过,香料产自西域,多种异香均有药效,长期佩戴,恐致不育。”
瞥见冒顿逐渐锁紧的眉头,鞠婼忠心耿耿道:“当日老奴并不知她日后会嫁与大王做大阏氏,因而未曾多想,然今日老奴见大阏氏仍佩戴此物,便不得不告知大王,若大王有意与大阏氏开枝散叶,此香囊,便要不得。”
兰佩随身佩戴的那枚香囊,冒顿是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拿着把玩过。
因着象牙雕样式着实精美,他在去月氏之前,从未见她戴过,他还问过兰佩,这香囊是哪来的,闻了闻,又问她里面都有哪些香。
印象中,兰佩当时一把夺走了香囊,随口岔开了话题,并没有回答那香囊是何人所赠,又有哪些香。
如今想来,她那时的反应,着实也有些蹊跷。
他按下心头疑虑,对鞠婼说:“孤知道了。阿姆刚回单于庭,今日定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鞠婼诺诺应声,退出金帐。
阿姆走后,偌大的金帐内,倏然安静下来。
已过亥时,单于王庭早已陷入沉睡,冒顿自王座上起身,踱出金帐外,月光如水,溶溶漫过单于庭内绵延的毡帐,阿承提灯在前,引他回寝帐——
此时单于庭内,除了金帐,还唯一亮灯的所在。
朦胧的鹅黄色光自寝帐的窗牖投出,于草地上落下片影,那窗后有人在等他归,他的心中一暖,不觉加快了步伐。
推门进去,兰佩果然还没睡,已洗漱沐浴毕,身披一件白色绢衣,青丝如瀑垂泻,樱唇桃腮,肤白盛雪,正斜倚胡榻上,对着一张羊皮卷怔神。
连他进帐都浑然不知。
他心头一软,从身后悄悄逼近,未等她反应,一把抽走她手里的宗卷:“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兰佩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帐,再要去抢他手里的那张羊皮卷,已是迟了。
只得低呼了一声:“还我!”
冒顿不理,将那羊皮卷举过头顶,旋即念了起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这首前世在赵实屋里搜出,作为她勾引赵实证据的《卷耳》,今天竟是赵绮给她送了来,说她识字不多,央大阏氏教她学认字。
兰佩当时看到这羊皮卷上的字,一眼便认出是赵实的笔迹。
她登时心中一凛,见赵绮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不像是兄妹俩有意设计,便胡乱教了她几个字,以她还有别的事要忙为由,打发她赶紧收起带走。
后面陆续有人来禀事,她也没顾上,忙了一天,直到刚才将要睡下时,才看见赵绮竟将这羊皮卷落下了。
说不好她是成心还是无意。
她拿在手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丢进火撑,一把火烧个干净,突然被冒顿抢了去。
他只念出这一句,便停了下来,心知肚明地问她:“这是谁写的?”
事到如今,兰佩唯有装傻充愣:“不知道,赵绮拿来让我教她认字,小姑娘丢三落四,走的时候落这里了。”
尽管冒顿知道赵实绝不会,也不敢写这一首男女思念之情的诗赠予兰佩,但不知怎的,在这寝帐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笔迹的情诗,让他的大阏氏攥在手里看到他回来了都不知道,他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兰佩话音刚落,他便将这羊皮卷往火撑里一丢,冷冷道:“她若来寻,你便说给我烧了,自己的东西乱丢,叫她长长记性。”
兰佩心里咯噔一下,知他即便没误会,多少,心结是系下了。
眼前这个即将带着三十万控弦铁骑,横扫一统整个蒙古高原,并与西汉分庭抗礼的一代枭雄匈奴王,心眼其实比针鼻儿还小。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兰佩对此都相当有发言权。
而此刻,她只能权当不知,暼了眼已经在火撑里碳化了的羊皮卷,毫不在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着她起身要往床榻上去,谁知又被他拦了下来。
他的目光自她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定在她腰间。
那里所有的青铜带扣、环佩珠饰,连同他送的那把径路宝刀已尽数取下,只剩一只象牙香囊。
他直直盯着那香囊看了会,又上手摩挲了两下,问:“上次我问你,你没答。这香囊是何人所赠?我看你一直形影不离带在身上,甚是喜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