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台(16)

作者:一双鲤

国子监在宵禁前放休,厮儿套好牛车,晌午过后,驾车载着母女俩出了市坊。

彼时日落得早,流霞在天边翻涌,映红了神都的浮屠和天堂,恍若圣光普照,引得陆续而出的监生纷纷驻足,赏景表抒。

几名鲜衣监生上马并辔,兴致勃勃地凑在一处联句,那些四言七言的截句是信手拈来。

说到酣处,风华正茂的监生们已经面红耳赤,恨没有纸笔在手及时抄录,见门里出来两个丰度翩翩正在交谈的少年,忙又起哄要他二人过去联句。

两个少年齐齐望去,相视一笑,大步流星地行至同窗们的马前。

戴软脚幞头穿绸衫的白净少年爽朗而笑,叉手道:“实在不巧,家严事先着人来知会家中有事,不好盘旋逗留,我就不扰各位的雅兴了,下次再会。”

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眉似青岑翠霭,目若点漆,看他行止风度,端的是文雅有姿调,比起百年阀阅来的郎君都更有名门风范。

另一个穿青色襕衫的少年却和他截然不同。他大大咧咧,快人快语,“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我许虔进来就为混个资历让我爹脸上看着光彩些,要我作打油诗还成,联句可丢不起我爹的人。”

二人各有各的理,众人颇觉惋惜,但也不强求,笑闹片刻便乘兴而归。

夕照渐斜,天边爬上青霞,不时将入暮夜。

许虔爬上马背,嘴里又继续嘀嘀咕咕,左不过还是说他爹许宠的不是。

说他爹新纳的妾生了个大胖小子,竟是十天没来揍他这干啥啥不行的逆子了,足见他爹重拾雄风之后,情绪相当稳定,今年过年想必他不用再东躲西藏,劳烦他来周济。

小幺把马牵来,裴鹤年踩蹬上去,“世伯的风眩症还没好,你可别惹了他生气。”

“还不是那些妇人嚼的舌,不然我阿耶岂能知道。不是我不待见我那些弟弟,但凡他们早生十年八年的,我就脱了这身衣裳从戎去,念什么书学算学。”

“我真是羡慕你,单是你说进折冲府,裴世叔二话不说就给应了。”

许虔慨叹着搦起马鞭,抬眼见人群里冒出一架镶金饰银的鱼皮牛车,不禁多看了两眼,竟觉得车前垫脚翘首的厮儿看着面熟。

“裴五,前头是不是你家仆童。你家来亲戚了?”

裴鹤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个观望的厮儿刚巧和他四目相对,面上随之一喜,折身去搴车衣。

牛车里探出一位绿鬓雾鬟的锦裙妇人,许虔隔着人群一瞥,见这妇人有些年岁,却丰姿冶丽,气度非凡,活像画上降落凡尘的天女,看得他一愣一愣回不过神。

“我莫不是眼晕了。”

这妇人将将露了上半身,许虔见裴鹤年双眸发怔,眼底一片震惊和压制不住的欣喜,心中不禁起了疑虑。

“谁啊?”

裴鹤年已然滚鞍落地,抛了马鞭,整衣扶冠地朝那架牛车疾行去。

向来从容稳健的少年,此刻足下生风,隐隐现出磕绊之象。

许虔莫名地挠了挠头,跟着下了马,忽听裴鹤年唤妇人阿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撞上。

“五郎。”

苏星回看着长子,眼眶涌出酸意。眼前的儿郎是何等意气风发,后面落得那般下场。

她嗓音暗哑,只见唇动,裴鹤年却辨得清楚,近前扶着她手臂道:“孩儿在这呢。”

是,他还在这。苏星回按下酸楚。

“阿耶若告知是您回来,孩儿说什么也该早些家去。外头寒冷,孩儿还是扶阿娘去车上坐着吧。”

裴鹤年一壁说一壁去揭车衣,苏星回一把紧攥住他手,直掐得他频频回看,“阿娘怎了?”

苏星回摇头,心如一面鼓皮,震颤嗡鸣,迟迟停不下来,她扶着心口,晃眼看到了许虔,才想起来面前还有人在。

儿郎大了,在人前多少有些赧然,裴鹤年红着耳朵笑了笑,道:“阿娘,这是孩儿的同窗许虔。”

苏星回淡淡打量之际,许虔也大大方方地揖了礼,“叔母好。”

苏星回恍然,“你就是许世兄的长子吧。”

他是侍中许宠寄予厚望的长子,因自己常年囿于后宅,从没见过,但她记得,在裴家落难后,他和他的父亲许宠多处奔走周旋。

“侄儿让叔母见笑了。”

许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嗐”地一声,“瞧我这记性,我阿耶着人来催过我了,这会还不见人,回去怕是该挨揍了。叔母,侄儿得先行一步了,下回再随五郎到府上拜会您和世叔。”

说完一拜,倒真像急得不行似的,急急慌慌爬上小幺牵上来的马。

裴鹤年微哂,目送他催马走远,扶着苏星回坐回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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