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漫天炮火(49)
吕文维从不简单地把采访对象的拒绝看作绝对的“No”,她多年的从业经验让她明白,所有人都有表达的欲望,尤其是像戴安娜这样多年从事志愿工作的人,他们必然有想自己信仰的理念,他们必然有想和世界说的话。之所以不想说,是有顾虑和担忧。
但凡她主动约访,都不会隐匿自己真实的采访意图,对方有完全的“知情权”,知道她的文章会采用哪些信源,主题是什么。同时,她会用一切渠道去获知想采访对象的身平、经历,设身处地想,对方想要表达什么,对方又是顾虑什么?
多次往返沟通终于让戴安娜同意接受她的采访。
吕文维见到她时,她戴了一条金色的丝巾,穿着当地女人的寻常服饰,安安静静地坐在办公室的窗边,阳光透过窗子打在她身上,落下一团淡淡的影子。
吕文维走过去,用她的母语和她打招呼。戴安娜转过身来,和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请她坐下。
这个女人手指光洁,看上去就是一副从小养尊处优的和善面容,眼眶深邃,睫毛纤长,整个人的气质十分内敛,并不太像一个心理咨询师。吕文维坐下和她相对时,除了觉得她的确算是个大家美女,还隐隐觉得她的眼眸里蒙着一点淡淡的阴影,仿佛是一颗绿宝石蒙了尘。
基于吕文维和戴安娜共同的要求,这间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人。吕文维用阿拉伯语清晰地做了自我介绍,把之前用邮件和她沟通过的内容又更详细地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非常感谢您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我相信这篇报道会至少让人们了解S国的孩子面临的痛苦境地。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做模糊化的处理,不会让人猜出你的身份。
戴安娜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很抱歉,之前拒绝了你。在我被颁发了那个奖后,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父亲非常不满,一些他的朋友借此说他对孩子疏于管教,所以……我不想再见诸媒体,让家族对他指指点点。
吕文维大概猜测到了,但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只朝她笑了笑。
那个笑是同性之间表达赞赏的笑容,尽管文化不同,但戴安娜显然看懂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吕文维看了眼时间,虽然她时间并不富裕,但她还是没有直接发问,而是先和戴安娜聊了一些日常话题,比如,在这里的饮食起居等等。
等两人之间陌生人的天然戒备感松弛了一些,吕文维才逐步进入正题。
戴安娜说起自己时显得有些腼腆,但吕文维有些意外的是,讲到她的工作时,她好像变了个人,说话条理分明,逻辑清楚。
出于职业操守,戴安娜并不愿意透露具体的故事或细节,吕文维也明白,因此并不逼问。
她所叙述的是整个S国的儿童所面临的普遍处境和大概率事件,她甚至为此还写了一篇论文,发给了自己的导师,并呼吁一些发达国家的心理医生能够来此一起帮助他们。因为戴安娜的这篇论文,陆陆续续有十来位学界专家短暂地来过这里。
在S国,性暴力的发生概率极高,几乎达到了10个难民里就有1个受到过性/侵的程度,这中间有不少是未成年人。而这些施暴行为都相当野蛮,很大程度上会留下生理疾病。
战争状态下,法律失效,人类回到丛林社会,暴力猖獗,几近兽性的欺凌无处不在。除了需要担忧随时会落下的炮/弹,弱势者还需要时刻警惕那些不怀好意的“强者”。
“这里大部分的孩子都有深度的心理创伤。”戴安娜轻轻地说,“这种创伤需要大量的工作去疗愈,并且,如果他们不能离开这样的环境,也许一辈子也治愈不了。”
吕文维和她对话了差不多半小时,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说,“这个小男孩,你认识吗?”
戴安娜有些讶异地看着那张照片,然后朝吕文维一点头。
“这是路透社发出的报道,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吕文维指了指照片上的标题,“S国儿童重获新生。”
照片中的男孩剪了个齐整的短发,穿着一件蓝色的干净毛衣,趴在一张花园中的秋千上,笑得很开,露出几颗牙。
“他被一家中产家庭收养了,主动和媒体诉说了自己的故事。这说明,他已经治愈,或者说起码能面对过去了吗?”
戴安娜的眼睛明亮起来,“是真的吗?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看新闻。这真是太好了。”
吕文维把自己存下来的全篇新闻一张张翻给戴安娜看,到最后一张时,戴安娜有些忍不住地掩住了鼻子,眼眶已然红了半圈。
她喃喃地说,“这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