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梦话+番外(53)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洇出一块深重颜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头看了眼被浓墨晕毁的字迹,“无事,”他随意将之皱起,弃在一边,“你接着说。”
“......虽阿念不在,瞧不见她的反应,但观老师态度,这桩婚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户好人家,那冯当世......”
声音渺远,听不进耳,间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笔已很久未动,纸张上晕着比方才更大一团墨渍。他复将之抽起,丢弃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见院子对面王安石的屋中仍亮着灯,揉了揉眼,定睛细看——确实亮着灯。
她趋步至屋门外,想从窗边听见些什么动静,却什么也未闻见,只间或夹杂一两道细微声响,似纸张被人揉碎。她听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时刚过,关婆起来打扫屋子,觉察到王安石屋里似有朦胧灯光,敲了敲门,问:“郎君可醒着?”
须臾,王安石自内将门打开。关婆见他眼带血丝,惊诧不已:“郎君该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着年轻这样折腾自己身子......”
“劳关婆费心,”王安石道,嗓音干哑,“屋内地上的纸,烦请收拾后都烧了吧。”
他踏出门去,不再回头,关婆进入屋内,放眼望去,又是心惊。满地纸稿或揉皱成团,或径直铺开扔在地上,占满了整间屋子,若不踩在纸上几无立足之地。
她拾起脚边一张,上面只书了半页,虽看不懂字,但她依旧凭着多年侍奉王家的经验感到,这绝非字的主人平时写出来的东西。
字迹凌乱不堪,连笔错字交杂,竟不似草书,而似有人情绪激烈下用刀刻在纸页上,最后竟只书了半页便弃去。她又拾起一张,这张是揉皱成一团弃在地上的,仔细展开,上面却只有一个字,以浓墨端楷挥就,力透纸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
后来清扫时,这样书着同一个字的纸还有许多。
数日后,王安礼休沐归家,关婆因惦念着家主是否遭遇难事,以致困扰至此,于是将偷藏起的两页纸拿给王安礼看。
王安礼看罢,愕然良久,道:“兄长只是在抄佛经,并无大事,不过......他素来教我们练字以平心静气,似他这般抄法,怎可能心静......”
言至此,他苦笑了下,指着纸上唯一的楷字道:“这个字念‘芾’,取佳木丰茂意。”
而后他未再多言,但关婆亦明了,那应是一个人的名字。
却说冯家送来草帖当日,如曾巩所言,欧阳芾正巧不在家中,待她自外归来,见薛氏一直抿不住笑地望她。欧阳芾奇怪道:“婶婶在笑什么?”
她瞧向坐在一旁的欧阳修,后者语含深意道:“让你婶婶拿给你看。”
薛氏将她拉至椅中坐下,从桌上取了封红帖递给她,眼里满满俱是欣悦:“你瞧,这是什么。”
欧阳芾接过,仍摸不着头脑:“红色的?谁要成亲了?”待她看清帖内字样,一时间默然。
“冯学士今日差媒人送来此帖,我与你叔父既觉突然,又着实觉得替你开心,”薛氏道,“媒人说,冯学士对我们二娘倾慕已久,只因不愿唐突佳人,才迟迟未上门提亲......”
欧阳芾合上帖子,里面书着冯氏三代籍贯、姓名、田产与官职。“婶婶和叔父答应了吗?”她问。
薛氏道:“还未答复,但也表明了意思,我们知晓二娘心中对冯学士也——故而未拒,只想等你回来,听你亲口说出你的想法。”
欧阳芾将草帖又翻看一遍,其内每句皆细细读过,终究合上,还与薛氏道:“婶婶,这个帖子......可否退还回去?”
日落西山,灯烛次第放明,除勾栏瓦舍仍喧闹不休外,其余街道及居民区已人迹渐疏,温家画楼前同样人影稀疏,至夜幕降临,只能隐隐闻见远处瓦子和酒楼里的嘈杂声,近处已是安静一片。
温仪踏上二楼,敲了敲门,听见“请进”声,便将门推开。欧阳芾抱膝缩在榻上,见到她,低唤了句:“四娘。”
“饿不饿?”温仪问,反手将门锁住后才向她走去。欧阳芾摇摇头:“不饿。”
温仪笑了:“外面那个也说不饿。”
“......”
“从申时站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还在站着。”
“能不能让他离开?”
“说了呀,可人家说,‘只求见二娘一面’,看这样子若见不着人,他便不会走。”
欧阳芾沉默了。
温仪摸摸她头,温柔道:“阿芾若真想拒绝,便不能如此心软,他想站便让他站个够,等不到人,再怎样也会走的。”
“我怕他站一夜。”